2023/12/10 3:36:16
作者:
口述/李霞珠 撰稿/金华
来源:
【字 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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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18年出生在松陵镇东门盛家厍,属马,今年虚岁96。别人说起我家,总是说:肉墩头上李家。当年的盛家厍,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都是南厍、八坼等周边乡镇到吴江的必经之路,因此街面上一直熙熙攘攘,人来客往非常热闹。
我家的肉店名号“李三兴”,在盛家厍是很出名的,虽然街上有好几家肉店,但别人家一天只能卖掉半只猪,顶多一只,我阿爸却能卖掉三四只。为啥我家生意这样好,大家说,是因为我阿爸的刀工好,人家要买多少肉,他一刀下去,要一斤绝对不会给你一斤一两,要方肉就是正正方方一块方肉,要蹄子就是浑圆如琵琶的一只蹄髈,阿爸切出来的肉,看着就让人欢喜。于是大家都喜欢到我家来买肉,我们家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后来店里用了三五个伙计,家里也成了小康之家。
父母生了4个儿子之后,总算盼来了我这个女儿,对我百般宠爱,给我取名“霞珠”,小名“五官”。在江南,孩子的乳名都叫什么官,指望这孩子长大后做官,我虽然是个女孩,父母也把我当男孩一样看待,依然希望我当官。
我的亲娘在生我的时候落下了毛病,拖了两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那一年,我虚岁才3岁。亲娘没有留下照片,可怜我一辈子连亲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因为亲娘生下我就得病,阿爸请了一位奶娘精心哺育我。虽然从小没娘,但我倒是没有吃过苦头。后来继母进门,我从懂事起看到的姆妈就是这位继母,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亲娘。不过稍长一点我就觉得这个姆妈像是和自己隔了一层。家里的阿爸和哥哥们都叫我“五官”,为啥姆妈一直和店里的伙计一样叫我“五小姐”?后来我才听别人说,她不是我的亲娘,是后娘。
虽然不是亲娘,但碍着阿爸的面子,后娘对我面子上始终是客客气气的,但心里到底是隔了一层的。我现在替姆妈想想,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一嫁过来就成了几个孩子的妈,再加上自己又陆续生了几个,这一大家子人的吃穿就是操不完的心。家里请了一位阿妈,负责给我们做饭洗衣服,但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却都要姆妈一针一线自己做出来,这也够她忙的了。这位姆妈又生了四儿两女,但只活下2个儿子。我亲娘生下的4个哥哥也只活下来2个。于是我们家里还是只有一位小姐,五官我还是阿爸唯一的掌上明珠。
有了自己的孩子,姆妈渐渐偏心了起来,她背着我悄悄塞给自己的孩子吃核桃、桂圆。那时候核桃和桂圆是顶好的零食,吃了大补的。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可我那两个异母弟弟和我真是要好。每次姆妈悄悄塞东西给弟弟吃,弟弟第一句话必是问:“姐姐吃了没有?”姆妈轻轻摇摇手说:“姐姐没的吃,我只给你吃。”弟弟马上别转身子专心看书,看也不看一眼姆妈手中的东西。姆妈晓得自己做错了,马上转身给我也送去了一份,然后再告诉弟弟说:“好了好了,姐姐也在吃了。”这时,弟弟才转过身来吃姆妈给他的东西。
有句话说:三岁看八岁,八岁看到老,这两个弟弟从小就如此有良心,有志气,长大了果然都是有出息的人。两个弟弟后来一个参加了革命,到南京当了大干部,一个到上海读大学,从此一直在上海生活。我亲娘生的两个哥哥,大哥从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他继承了我们家的肉店。至今,我的侄子一家还住在老房子里。二哥继承了同里的田地房子,后来就一直生活在同里。
7岁那年,阿爸替我到实验小学报了名,五官成了小学生。我背着新书包,穿着新旗袍,心里好开心啊!开学第一天,学校里发了新校服,是一件长衫,我好欢喜,五官穿上长衣裳,像个女先生。可是回家拿给阿爸一看,阿爸却说:“我们做生意人家,向来都是短打扮,穿啥格长衣裳,明天不要穿了。”阿爸在家里讲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阿爸说不要穿,我就不穿。
每天一大早,我穿着花旗袍,有时候也穿短袄长裙,背着书包走过湾塘里去上学,一路上穿过长长的老街和无数的店铺,店铺里的伙计都认得我,他们在柜台里探出身子对我说:“五官要当女先生了!”我红着脸低着头加紧步子赶快走过,那时候给女孩子读书的人家不多,我阿爸算是比较开明的。
晚上放学回家,我就不那么急匆匆往家里赶了,街面上有多少好看,好玩,好吃的东西啊,什么捏糖人的,做梅花糕的,唱小热昏卖梨膏糖的……我越走越慢,一条街老也走不完似的。有一次我看到有人在卖桑果,其实这对于乡下孩子来说是很常见的东西,但我这个城里小姐却很是稀罕。卖桑果的女人能说会道,不知怎么的,就哄得我把耳朵上的一对金耳环摘下来换了桑果吃。阿爸晓得了倒也没有骂我,还笑着说:“五官小姐派头真格大,伊不晓得一对金耳环好买几亩田的桑果了!”我心里难过了很久,以后上学放学的路上一直留心,想找到那个骗我金耳环的女人,可是哪里还找得到!
读到小学毕业,我再也不肯读下去了,读书太苦,算术我总是算不出来。阿爸说:“一个姑娘家,识得几个字就够了。五官不去读书,在家里和姆妈一起做做针线也蛮好。”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再加上阿爸姆妈,一家人的衣服鞋袜,一年到头姆妈做也做不完,乐得我在家帮她的忙。那时候的鞋子都是千层底,那时候的衣服都是镶边和盘扣,这些都是千针万线纳起来的。我开始跟着姆妈做下手,渐渐的,我自己能独立做成一件衣服了。大家都说我的手巧,我听了心里喜滋滋的。
十三岁那年,阿爸在新桥头(泰安桥)造了一幢新房子,前面开店,后面住人,砖雕门楼,前后几进,我们一家人好喜欢。进屋第一天,通上了电灯,从此晚上也像白天一样亮堂堂的,再也不用点洋油盏了。老底子的电灯都装着一个瓷的“葫芦”,有一个滑轮,用个竹竿来调节电灯的高低,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听说点上电灯,夜里也像白天一样亮堂。我稀奇得不得了,抢着拿起竹竿去捅那个葫芦,谁知用力太大,一捅把个葫芦捅了下来,电灯亮不成了,阿爸瞪起眼睛骂我。我心里委屈啊,阿爸从小最疼我,弄坏了多少东西从来没有说过我,今天可好,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对我发火,我又羞又气,真想从新桥上跳下去。
我当然没有跳成,不然,就没有今天的我了。一晃,那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19岁上,东洋人打来了,城里不太平,家里早已给我订好了亲,因为阿爸不舍得我,本来还要在家里留我一二年。但看看这光景,阿爸说:“年成不好,姑娘家留在家里不放心,还是早点嫁过去早安心。”阿爸给我置办了很多嫁妆,衣裳首饰全套头红木家生就不用说了,还特意给我买了一台缝纫机,那时候叫“洋机”,是很贵重的东西。阿爸说:“五官,你有这个手艺,以后帮人家做做衣裳,一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嫁妆多,路上又不太平,阿爸想来想去托别人总归是不放心。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走乡串户贩猪猡,这周围哪一条水路不熟悉,于是亲自押送一船嫁妆送到我夫家八坼去。阿爸把缝纫机放在船头上,上面用布遮遮好。谁知半路上果然就碰到了日本兵,以为船上架了一挺机关枪,唔里哇啦要阿爸停下来,阿爸哪里肯停,吩咐船上人快点摇,摇到旁边的芦苇荡里就安全了,日本人发了急,对着阿爸打了一枪。所幸没有打中要害,但是阿爸吃了这个惊吓,从此身体一落千丈,再也没有原来强健了,我心中真是过意不去,阿爸最疼我,可却为我吃足了苦头。
阿爸替我想得真周到,以后我真的靠着这台缝纫机过了一辈子。哪怕后来全家下放到乡下,我靠着它给村民们做做衣裳裤子,总算不用下田劳作,还有几个活钱用用,后来上调回城,我又靠着它进了镇上的缝纫社,一直做到退休,算是吃了一辈子的洋机饭!
19岁离开盛家厍,一晃,我今年96岁了。人老了,眼面前的事情前讲后忘记,几十年前的事情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清清楚楚全在脑子里。现在想来,我这一辈子在阿爸身边过的日子最享福,19岁嫁人之后,好日子就到了头。我真想再回到新房子里看看啊!如今,当年的新房子早已变成老房子了,一晃,我也有一二十年没有踏进娘家门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我的阿爸和姆妈,还有我那几个兄弟,想起我们一起在新房子里过的快活日子。我晓得,他们都在天上等着我,我马上就要去和他们团聚了。
注:夫家老祖母李霞珠,出生松陵盛家厍,今年虚岁96,依旧耳聪目明。本文根据老祖母的回忆和口述进行实录,为保证故事的原汁原味,本文采用了第一人称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