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30 0:20:05
作者:
王尔龄
来源:
【字 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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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盛湖初级中学创设于沦陷时期。1943年开办,招收两个年级各一班。数年后母校执教外语直到退休的马明融、一直服务于桑梓教育事业的董明义、俞韵芬诸学长都是它的首届毕业生。我是1944年入学的,至1948年毕业,盖其间曾经休学故也。每个年级各用校训的一个字为级名,校训为“勤朴勇诚”四字,因而我先在勇级、后在诚级。但更后的几届恐怕就不再如此使用级名了吧。
当时的学校不仅有校训,还有校歌,几乎每天都要唱一遍。校歌的后半段歌词是:“勤朴勇诚,矢志不移,储才救国复兴自可期。毋忘前人,毋忘校训,我校师生共勉之。”何人作词,当时不曾问过师长,后来也终于不明白。但这首校歌,受到敌伪的注意,却是听首任校长马蜚英先生说过的。敌伪方面来校“突然袭击”,责问:“为什么说‘储才救国’?”马校长似乎早有准备,用汪伪政府的‘和平救国’以对。他们来势汹汹,结果悻悻而去。直到抗战胜利,马校长对我们讲校史,说及此事,告诉我们:汪精卫的“和平救国”是把他的屈膝投降作为已经得到“和平”、已经是“救国”来说的,我们的校歌里没有这种“和平”,而着眼于储才,储才是为了救国,那就意味着抗战。
然而,敌伪没有查我们的课程。他们定日语为必修课,代替英语。我们的课程表上有日语,却又用“选科”把英语课掩藏起来。如果他们突然进校,就会听到英语读说的声音;即使不来学校,也能从学生的家庭作业里查到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或许是没有查,或许是查了并无所是得——没有人原意“泄密”。日语是列入课程的,学校自聘的教师是前清秀才沈俊,字职民,因为“以字行”,所以能常只知其字,不知其名。我是后来向他学《古文观止》听他讲典章制度时知道的,依稀记得是讲“字以表德”时提到:“比方说,我姓沈名俊,字职民。”他的日语,大约是清末废科举之后进上海龙门师范(江南举人、秀才颇多入龙门师范以取得讲授新学的资格)学来的。在课堂上他总是用带点吟诵古文的声调读日语句子:“这是什么?”“这是……。”可是,一年读下来,我们连片假名、平假名也没有认全。当日本占领军在我们的国土上耀武扬威时,谁肯用心读日语呢?若干年以后,有人说,这是抵制学日语。如果一定要说抵制,那也是出于大家心里不愿意,谁都不曾发动过,也没有人领头。沈职民先生当然“心照不宣”,期终考试命题要求很低,我们并无作弊的习惯,居然都能对付过去。这种情形,其实也不独我校为然。
1944年开学不久,敌伪忽然要沦陷区的中学生上街演讲“‘九·一八’纪念”。“九·一八”,我们后来当然知道是日本侵占我东北三省的日子,当时距离日本侵华战争的尽头已经为时不远,何以要有此街头演讲,至今不得其解。其时首先感到为难的,自然是马校长。他终于想出了应付之法。9月18日课前,他从全校仅有的四个班级中每班召去一人,我亦在内。他告诉我们,要带领几个人上街演讲,并口授了讲词:“今天是‘九·一八’纪念日。这个日子,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要刻苦努力……”四人之中,有一位是嗓音极好的金瑞玉,她说:“人数够了,我就不去了。”她终于不曾参加。这位同窗就是后来成为苏州评弹团演员的金凤娟。近年和她重提旧话,她也记得五十年前的这一段往事。回想起来,马校长这篇口授的演讲辞,既不愿讲日军胜利,又无法讲抗日救国,就用“想必各位已经知道”含糊过去,而“非常时期”是日伪报纸上的常用语,拉它来利用一下,以避开敏感的时事问题。就这样用煞费苦心的演辞,煞有介事地演说一番,对付了这个难题。我们依照这一口授的讲辞,每一街头由一人站在凳子上俨于然地演讲,每处只限一个人次,因为“众口一辞”的演辞是不能在同一地点连讲两回的。
草创时期的盛湖中学,校舍借绸业公所,教学设备简陋,没有图书馆,没有实验仪器,除了课桌椅、办公桌以外,几乎一无所有,有的只是热心桑梓教育事业的校董会、教职工。虽是私立学校,却只能参照公立学校收费,因为清寒子弟太多,不能拒之门外。打从抗战时期开始,教师的待遇,不论在大后方、沦陷区都大幅度下降,沦陷区尤甚。难得的是母校教师都安贫乐道,认真教学。更为可贵的是在日本占领军的铁蹄下,马校长和全体师生团结一致,临阵不慌,巧与敌伪当局周旋,维护了民族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