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6/11 0:31:13
作者:
何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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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吴兆骞,始于十年前读高阳的历史小说《清官册》,里面有这么一段故事,有一次,吴兆骞陪同汪琬在吴江游玩,吴兆骞对汪琬说:江东无我,卿可第一。
那时,我正在全力研读叶燮,汪琬不仅是叶燮的论战对手(汪琬死后,叶燮痛心地说:吾失一诤友),更与侯方域、魏禧并称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初读这段故事,只是把它当作小说家言,并没有引起注意,小说只是小说,说说罢了,没有必要当作史料考究真伪,即使是真,也不过是少年意气,一种自负或自信的心态,给文学史增添一点故事色彩。有案可据的是,近代大诗人柳亚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事实上,即使真有此事,吴兆骞说这话时,还是个不过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有点狂傲之气纯属正常。
再次注意吴兆骞,还是因为叶燮,叶燮于康熙十四年任宝应知县,不到二年即罢官而去,叶燮对自己罢官的事,从不愿和人多说,直到吴兆骞从流放地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海林市一带,宁古塔旧城在今海林市长汀镇古城村)放归,造访叶燮隐居的“二弃草堂”,面对少年知交的正人君子,叶燮才原原本本地将罢官真相和盘托出,并作《与吴汉槎书》,还原了历史上一个清正廉吏的本来面目。
做文史的趣味,在于课题的发散性,往往在一个课题的研读过程中,跳到另外一个课题,就如叶燮引发了我对吴兆骞的研读。
有关吴兆骞在吴江的史料,非常有限。一般的史料中只提到,吴兆骞,字汉槎,明崇祯四年(1631年)生于松陵镇的名门望族吴氏世家。吴兆骞9岁作《胆赋》,10岁写《京都赋》,少年时代即才华艳发,积极参加文社活动,驰名东南,与其兄兆宽、兆夏并称“延陵三凤”。师从吴伟业,深受吴伟业赏识,吴伟业称赞他与宜兴陈维崧(其年)、上海彭师度(古晋)为“江左三凤凰”。 为人简傲自负,不拘礼法,不谐于俗,故“乡里嫉之者众”。
在我们吴江,近年也有人研究吴兆骞,只不过,它受到很多的局限,只是个别人在做,所能了解的也仅限于他的著作《秋笳集》。吴兆骞的史料,大多与东北有关,这同吴兆骞的生活经历有关,毕竟,他的一生主要是在东北度过的。而在东北,写吴兆骞的人多了,特别是黑龙江,三十多年前早就把它作为省高校重点社会科学研究课题,出版过多部研究著作,只是我们不知道,也至今没有看到相关的研究资料和研究成果,这让人颇生感慨。
吴兆骞是被流放去的东北。
吴兆骞的被流放,是牵涉到一桩科举案件。
顺治十四年(1657),吴兆骞赴江南乡试,中式成举人。正当他功名初就、春风得意之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迎面而来。当年11月,“南闱科场案”发,天下士子哗然,朝廷更有火上加油者,清王朝借此机会,蓄意镇压江南士子,以打击抗清复明运动。吴兆骞为仇人诬陷卷入其中。翌年,吴兆骞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在复试中,他交白卷,被革除举人名。顺治皇帝亲自定案,吴兆骞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于顺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658年12月22日)被判处遣戍宁古塔。
关于吴兆骞交白卷有两种说法,《清史稿》说他:因为当时殿试气氛紧张,所有的殿试举子都戴上枷锁,夹棍绳索也都准备好的,吴兆骞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把文章写完。还有一种说法,说他负气交了白卷。前种说法一般都是史料的记载,后种说法多出于清人笔记,不管是哪种说法对于吴兆骞的定案是:“审无情弊”。就这样一个审无情弊的案子,吴兆骞依然逃不过被责四十板,流放宁古塔的悲惨命运。
清代,不少文人学子因文字狱或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他们当中有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大文豪金圣叹的家属,思想家吕留良的家属,安徽方拱乾、方孝标家庭,浙江杨越、杨宾父子,佛学家函可,文人张缙彦等等。
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初三(1659年4月23日),启程出行之际,许多好友赋诗赠行,吴伟业作七古名篇《悲歌赠吴季子》,内有“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诸句,凄苦惨切,众人无不声泪俱下。他的至交好友顾贞观更是在送行的时候许下诺言,必定全力营救。
顾贞观一直为好友的归来费尽心思,他曾为营救吴兆骞向宰相明珠之子纳兰性德(容若)求援,纳兰性德并未允许。
康熙十五年(1676)冬,顾贞观于宰相明珠家课馆。顾贞观寓居北京千佛寺,环顾四周冰雪,想起当年的诺言,想起远在天边生死未卜的好友,写下了那篇催人泪下,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金缕曲》:“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
词中关之切,情之深非一般友谊所能替代。纳兰性德见之,为泣下数行,曰:“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感动万千的纳兰性德也和了一首《金缕曲》送给顾贞观,以表明自己营救吴兆骞当义不容辞:“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有一次宴会,明珠斟满一大杯酒对顾贞观说,你只要喝满这一大杯酒,我就为你救汉槎。顾贞观素不喝酒,为此他一饮而尽。明珠说我是和你开玩笑,你不喝酒难道我就不救汉槎了吗?袁枚《随园诗话》记载,纳兰性德向他的父亲明珠求情,明珠给他一大杯酒,说:“如果你喝了它,我就帮你救吴兆骞。”纳兰性德平时滴酒不沾,此刻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这二则故事,异曲同工,尽管可能与事实有所出入,但都反映了友情的珍贵,是清代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皇帝派人到宁古塔封祀其皇祖发祥地长白山。宁古塔副将军萨布素带着吴兆骞一同勘察长白山主峰,月余返回,宁古塔将军衙署设宴欢迎萨布素。吴兆骞为表感激之情,席间即兴诵出1800字的《长白山赋》和律诗《封祀长白山二十韵》,满座皆惊。萨布素请人带回京城,康熙帝亲阅《长白山赋》后,赞赏有加。
经好友顾贞观的鼎力营救,纳兰性德、徐乾学等人在朝中斡旋,又费赎金数千,吴兆骞也献上《长白山赋》取悦康熙帝。康熙二十年(1681)才得以放归,结束了长达二十三年的流放生活。徐乾学是顾炎武的亲外甥,此人人品很是一般,顾炎武和他也很少来往,但是对于吴兆骞的赎回,他也是有很大贡献的。
吴兆骞回到北京后,一直住在徐乾学家里。后来明珠邀请他作为小儿子的老师,一次因一些细故他和顾贞观闹不和,顾贞观也不辩护,明珠带他到自己的书房,当他看到:“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几个字的时候不禁大恸,声泪俱下。正如一名叫顾忠的诗人写道:“金兰尚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
清人李岳瑞《悔逸斋笔乘》中有一条:“吴汉槎晚年之困顿”。说因“在边塞久习其风土,江南溽热,反以为苦,卒以肺疾而终。”吴兆骞晚年归乡,是值得庆贺之事,反因水土不服染病而亡,这一结局不免有些凄惨。笔记还记载了吴兆骞临终时对儿子说的话:“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挚归供馔,采庭下篱边新蘑菇,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飧,岂可得耶?”他对宁古塔生活的描述:射雉、钓鲤、采蘑菇,这种生活是他当初不曾预料的。
如此说来,吴兆骞回乡是回错了?纳兰性德的营救是白费心血了?历史是无法假设的,历史更不能这样倒推。
宁古塔的实际情形如何呢?
吴兆骞初至戍所,生活异常艰辛。冬季只能用斧子敲凿冰块,粗粮为食。幸方拱乾一家“解衣推食,得免饥寒”。知识和诗歌给了他力量,他没有向艰难困苦低头,他与方氏父子等流放文人一起,常“商榷图史,酬唱诗歌”,“谈诗论史,每至夜分”。共同写出许多诗篇。顺治十八年(1661)方家赎归,方拱乾返回故乡后,将这些诗歌整理刻印,名为《质薤集》,以纪念在宁古塔的艰苦生活。康熙四年(1665),吴兆骞与张缙彦、钱氏兄弟等,在宁古塔新城成立了文学团体——“七子之会”,“月凡三题”,写诗唱和,使吴兆骞在“穷愁中,亦饶有佳况”。
在历经了人生的浩劫,生活进入常态,文化意识顽强复苏之后,这片相对蛮荒的土地便有了人文的色彩和真理的力量。
吴兆骞等流人在宁古塔,受到了宁古塔将军巴海、副都统安珠瑚、萨布素等人的优待。他虽是流放罪人,但比较自由。他在宁古塔开馆授徒,传播文化培养人材;坚持写作,进行诗歌创作。
吴兆骞将自己戍居塞外的不同思绪,宁古塔这个“塞外绝域”的山山水水,风土民情凝固于他的笔端,写成诗集《秋笳集》和《归来草堂尺牍》流传后世,让今天的人们有幸了解三百多年前的东北和宁古塔。《北渚望月》是目前发现的最早描写镜泊湖的诗,《上京》则是我国最早描写渤海国上京龙朱府遗址的一首诗。
历史以残酷的方式做出了多情的选择。
吴兆骞的诗歌大都作于塞外的笳吹笛声、冰天雪地之中,“寄羁臣之幽愤,写逐客之漂踪”,同时广泛地描写了边塞的自然景象、风土人情。如七律《夜行》:惊沙莽莽飒风飚,赤烧连天夜气遥。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客同属国思传雁,地是阴山学射雕。忽忆吴越歌吹地,杨花楼阁玉骢骄。前四句写景,这里风沙遍地,山火连天,猎人在夜间从狩,河流至初夏刚刚开始解冻,其荒凉寒冷之状可想而知。后四句抒情,诗入联想到自己的悲惨遭遇,犹如汉代苏武一样身陷绝塞,行同异族,不免勾起故园旧游之思。
在吴兆骞的诗歌中,描写边塞景象和抒发个人怨情总是同时出现,相互结合,因而格调大抵激楚苍凉。清初乃至整个清代的边塞诗,基本上出自流人之手,因此具有同样的艺术特色,与豪放乐观的唐代边塞诗有着显著的不同。吴兆骞在清代东北的边塞诗人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吴兆骞的诗歌是我国边塞诗自唐代空前繁荣,历宋元明几代六七百年之后复兴的卓越代表。其数量之多,艺术成就之高,唐代以后少有可比肩者。正是他的这些生动描绘东北大自然风光的诗篇,使人们得以认识、领略东北这几千年来素有荒蛮之称的神奇天地。今天读来也仍然耳目一新,如身临其境,由衷地为东北大自然的无比壮观而感到骄傲。
吴兆骞诗集中反映清初东北军民英勇抗击沙俄侵略我国黑龙江流域的爱国诗篇,具有史诗性质,是东北军民和以康熙皇帝为代表的清王朝坚决捍卫领土主权,抗击沙俄侵略者的明证。
“苍茫大碛旌旗引,属国壶浆夹马迎。料知寇兵鸟兽散,何须转斗摧连营”这是现存最早关于抗击沙俄的爱国主义诗篇。
吴兆骞到宁古塔不久,便赶上“老羌之乱”(即沙俄侵入黑龙江流域,“老羌”是清代人对沙俄的鄙称)。次年,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反击。吴兆骞积极地投身其中,因眼睛近视、身体不好,没有其他流人一样入伍当兵参加战斗,但从事一些文字工作(后来被巴海聘为书记),得以参加一些重要活动,随军巡边、出征。
吴兆骞的《野宿》:“金笳不动关山月,铁骑长寒海戍风。自是骠姚去塞外,空惭孙楚在营中。十年书剑长征惯,帐望深霄更倚弓。”《寒食》:“昨岁从军粟末城,今年寒食尚行营。……年华已分沙场老,敢向春风恨远征”。是军旅生活的记录,抒发作为一个征人的思想感情。七律《秋夜师次松花江大将军以牙兵先济窃于道旁寓目即成口号示同观诸子》,写的是1660年巴海率大军从松花江水路出击沙俄侵略者,《清世祖实录》卷138载:“镇守宁古塔总管巴海等……率兵之萨哈连(黑龙江)、松噶里(松花江)两江会合处、侦闻罗刹贼众,在弗牙喀部落西部,随同副都统尼哈里海塔等领兵前进。……至使犬地方伏兵船两岸,有贼艘奄至,伏发,斩首六十余级,淹死者甚众。”这便是著名的古法谭村大捷,吴兆骞随军出征到松花江边,有感于军威之盛,为胜利在望的乐观情绪所鼓舞,即兴而作。这些抗俄爱国诗歌广为流传,鼓舞和激励了宁古塔军民的斗志,他也赢得了宁古塔将士们的尊敬和信赖。
因南闱科场案而被流放宁古塔,是吴兆骞的人生不幸;二十几年的风霜,改变了一个人,也成就了一个人,当年诗词华丽的青年才俊,变成一位慷慨悲凉的关塞老人。但他亲身经历了宁古塔军民反击沙俄匪徒入侵黑龙江——中华民族第一次反对外国侵略并取得胜利的伟大斗争,则是他一生的大幸。正是他这一不同寻常的经历,造就了他独具特色的爱国主义诗篇,比鸦片战争后黄遵宪、邱逢甲、张维屏等人写作的反侵略爱国诗歌早一百八十年。使他成为我国反侵略爱国文学的伟大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