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8 9:00:22
作者:
戴贤良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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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由于某种原因联想到一些人和事.而这些人和事一旦进入记忆就仿佛占据着优势地位,一任岁月流逝。我常常想起一位我所敬仰的蚕丝专家——费达生先生。
听说费先生的名字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刚到苏州地区机关工作,一切都陌生,倒是经常下乡让我沾了光。就拿吴江西部蚕区来说,这确实是个容易产生遐想的地方.一见一闻一直留在脑海。一见是,眼看着接接连连浓涂厚抹鲜绿的桑园景色,心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乐府古诗中的“罗敷”形象,虽然“喜蚕桑”的不都是“罗敷”,也并非“采桑东南隅”。一闻是,在当地人的介绍中,往往不经意间冒出费达生这个名字,而这名字又似乎是此处蚕事历史的一个绕不开的符号,就如同谈丝绸之府而不能不谈蚕桑之乡一样。他们总也不离“蚕花娘娘”这个亲昵的爱称,说“蚕花娘娘”便是说费达生,说费达生便是说“蚕花娘娘”。“蚕花娘娘”成了费达生的替代名。——可惜在那个特殊年代,我无法了解早先发生在这个蚕桑世界里的那些故事是如何的新奇,也无法推想这些联系着费先生的故事是以一种怎样的情节展开的。
费达生先生1903年出生于吴江县同里镇,14岁进入江苏省浒墅关女子蚕业学校学习。毕业后奉派赴日本留学,考入东京高等蚕丝学校制丝科。1923年学成回国,在母校浒墅关女子蚕业学校推广部工作。从此,展开了费先生投身蚕丝事业七十余年的历史长卷,直到1995年她正式退休。
吴江西部蚕区是费先生事业的起点。1924年,费先生和她的同事们带着郑辟疆校长的嘱托,到这里推广科学养蚕技术,在庙港乡开弦弓村建立了第一个蚕业指导所。其时农民养蚕使用土法土种,不仅丝质差,而且蚕病不断,但要蚕农一下接受新事物却也并不容易。费先生她们串村走户宣传动员,组织了有21户人家参加的蚕业合作社,第二年合作社扩大到120户。费先生并以女蚕校推广部(时任该部主任)名义为贫苦农民作保,向银行贷款,解决蚕本不足的困难。合作社使用女蚕校培育的改良蚕种,分组实行共同消毒,共同催青、稚蚕共育、共同售茧,大大提高了蚕茧的产量和质量,农户收入成倍增加。几年时间.女蚕校推广部在吴江西部蚕区,以至在吴县的光福、西山,无锡县的洛社、玉祁,武进县的戚墅堰等地都设立了蚕业指导所,帮助农民组织蚕业合作杜,实行科学养蛋。1926年,女蚕校培育的一代杂交春蚕种和秋蚕种得到大面积推广,开创了由一季春蚕到春、秋两季养蚕的历史。同时在震泽镇举办制丝传习所,进行丝车改良和制丝技术改良,使改良丝的售价比原先提高了两成半。1929年,费先生在开弦弓村又办起了第一个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也即是我国农民最早经营的制丝工业企业,为农民增收开辟了重要途径,其生产的“蜜蜂”牌茧丝运销到了外洋。她不仅为合作社引进了先进设备,并引入了股份制经营管理模式,自己却不持一股,不拿工资。费先生还把开弦弓村的83个小姑娘领到女蚕校接受文化、技术教育,自己除了授课,还围起围裙给她们端饭端菜。我早想写写费先生了.但未能实现,主要是有顾虑:费先生的事迹和精神有如深宅大院,岂是探一探头瞥一眼所能描摹的?这里得仿“连线”的办法,请费先生帮助,抄录她1933年发表在北平《独立评论》上的文章中的一段话:“我们觉得人生中最使人鼓舞而获得最大安慰的.也就是在为人服务后,人们对自己的感激。这种精神上的粮食使我们有勇气为我们的理想工作。我们几十个人能放弃安闲的小姐生活.在烈日暴风中奔波,而觉得乐在其中。……”多么朴实、本真!我于是感到理想、信念、境界、情怀、奉献等等都决不是美丽空洞的字眼,费先生的行动给充实了,变得美丽而生动。
抗战爆发,费先生和她的同事们辗转到四川川南地区,创办了川南蚕丝实验区。斗转星移,时异事迁,相隔六十多年,我现在是无论怎样想象也难以将彼时的川南与创办蚕丝实验区对应起来。爱国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可以使费达生克“难”入蜀行于川南,而秉发展蚕丝事业支援抗战之宗旨立于川南。为了创办蚕丝实验区.她实地调查了川南的乐山、青城、眉山、峨眉等地。当时交通不比现在,安步当车是常事,坐一程滑杆(山轿)已是难得的轻松。实验区成立后,费先生被委任为实验区主任。先是建起了蚕种制种场和桑园,把江苏带去的优良原种,制成杂交蚕种推广使用,尔后又创建了蚕种冷藏库和浸酸池,从此在四川培育秋蚕。在乐山、青城、汉阳坝等地设立蚕业指导所,指导蚕农组织蚕业合作社,实行科学养蚕,把江苏的经验推广到了川南七县,基本消灭了白僵蚕病。同时改造了乐山两个丝厂的制丝设备,改进了制丝技术。设若费先生今天走进川南,或神驰这蚕丝故园,一定会牵引出旧梦来的,因为在这片蓝天下有着自己太多的印迹。
新中国建立后,费先生前后任苏州市工业局副局长、江苏省丝绸工业局副局长、市政协副主席等十多个职务。但在我心目中,费先生依然是蚕丝事业的实践者、探索者和前行者。而惟有实践、探索和前行,才使得她的事业人生绽放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具有独特魅力。她到广东,到山东,到苏北等地传授制丝技术,帮助改进制丝设备。在她主持下研制成功的D101型定纤式自动缫丝机,经纺工部鉴定,推广到了全国十多个省市。即使在她任苏州丝绸工学院顾问(“文革”前任副院长)期间,仍坚持到单位上班,经常深入庙港蚕区,协助省科委在该地进行提高蚕茧出丝率的课题研究,同时帮助庙港乡缫丝厂(即上文提到的开弦弓村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改造和更新设备,改进制丝工艺。她还孜孜不倦地系统开发研究蓖麻蚕工程.并且取得了实验成果。其时费先生已届耄耋之年,既“顾”又“问”,知行合一,臻于极致,——蚕丝事业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或许,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是稀见的景观。特别让我惊奇的是,费先生1985年3月9日在《经济日报》上发表《建立桑蚕丝绸的系统观点》的论文。文章说:“蚕丝业实际上包括著:植桑、制种,育蚕、烘茧、缫丝、织绸、印染、剪裁、缝纫直到制成人们直接消费品等一系列的生产活动。其中一环扣一环,形成一个前后环节相互依存的关系。……各个环节的从业者不仅应关心本环节的事,而且还应当胸中有一条龙的看法,这就是我说的桑蚕丝绸的系统观点,以避免各自打算,互相扯皮,影响蚕丝业整体和本环节生产事业的发展。”没有对蚕丝事业的切实关注和思考,没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和勇气,是根本不可能提出这个观点的。其观点,不但在当时具有针对性,即便二十年后的今天仍不失现实的指导意义。
用概括性的话总而言之.费先生的一生就是两个字:“追求”。她把她人生最美好的段落写在了大湖之滨、巴山蜀水,把她的知识和技术播撒到了天南地北,把全身心奉献给了祖国的蚕丝事业。费先生1956年加入九三学社,1989年在86岁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终于实现了她的夙愿。
2002年9月29日,在费先生百岁诞辰之际,市政协办公室、市委统战部、苏州大学统战部、九三学社苏州市委联合召开座谈会,为她庆贺百岁华诞。这是对费先生一生的尊崇,是费先生一生的荣光;更是一个时代的折光,昭示我们更要好好地学习和发扬费先生的精神。
费先生和她的丈夫,也是她的恩师郑辟疆先生没有生育过。两位先生早年用爱心收养哺育了一双儿女,后来又为他俩成了亲,——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郑先生故去后,费先生由养女养女婿悉心照料着,生活幸福快乐。就在动笔前,我请市政协的小胡同志作点介绍。她说,费先生住在浒墅关镇上,虽然双目几近失明.但依然清健,银发纹丝不乱,手里不停地捻动着一团白色蓖麻蚕丝,那主要是为了活动活动手指。又说,费先生对有人登门拜访很感欣慰,拉着手,问这问那,就像见到家乡来的晚辈那么亲热。客人告辞,不管是谁,费先生总要送到院子里,哪怕让家人搀扶着。多么可亲可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