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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内明之学

2015/4/3 22:31:00    作者:  南怀瑾 来源:  吴江方志    【字 号:  】   点击量:3107

十九、万古帝王师之学

《大学》一书的第一节原文,我们的研究总算告一段落。接着而来,便是古人叫得最响的八目,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他们好像有意或者无意,却把在诚意之先的格物致知物格知至的联系要点,放弃不顾。似乎又把孔家店里少东(少老板)曾子的珍品轻易抛弃,专卖那些可以被读书人当作升官发财的敲门砖。然后又拿它来威胁那些做皇帝的大佬倌,要他学做尧、舜。致使那些本来就是孤(通字用)负天下人的孤家,本来就是寡德自私的寡人,连一个最平凡的字都不肯说,偏偏要说大家都不理会的字。这样若不变成千古以来上下互相欺骗的历史,那才真是奇事呢!

时到现在,外国那些小学生们,又提出来中国威胁论的口号,说儒家思想学说对西方文化是一大敌手、一大威胁。这要再使孔家店所卖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仁爱珍品,又要被诬蔑为假货了!此所以佛说为至可怜悯者也。

曾子内圣外王的大手笔

现在我们再来读一读曾子文章是怎样的大手笔,且看原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我们读过这一段文章,是不是觉得与上文一节没有衔接紧凑,且突兀,好像随便撒下天罗地网,漫天盖地而来似的?尤其是受现代教育的人,写惯了博士八股式的论文,更会觉得不合逻辑。

事实上,大为不然,仔细研读曾子这篇文章,你会发现他真是齐鲁文化的大手笔。他是衔接上文说内明之学以后,接着便说如果你真明白了明明德,要想自立立人,自利利他,亲自涉世来亲民济世,把内明之学付之外用,求得天下太平,而功德圆满,那你必须要知道外用”“明明德的重点是从何做起。所以他先来一记劈头痛棒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然后又来物格而后知至……”一路又倒转回来。这样一反一正,俨然唐宋之间,禅宗大师们棒喝的教育法,有时是赏棒,有时是罚棒,有时一棒不当一棒用。如果讲文章的逻辑,他是非常合于逻辑的原则。因为他先把问题的平天下用作前提,然后一正一反来归结定论,统在一句致知在格物,和他起先讲内明之学的知止的智知,互相呼应,严谨明快,毫无半点渗漏。至于有关怎样才是诚意正心等修、齐、治、平之学的细节,统在后文分别开示,不落一步三摆的风骚小器格局。

我们读了曾子这一段文章,暂且抛开现代人的观点,来设想他生在春秋、战国之间,传统文化堕落,社会道德衰败,诸侯之间的政治道德浊乱。尤其自夫子崩丧之后,他本身父母之邦的鲁国,也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所谓世风不古,人欲横流,他是何等的伤心,何等的无奈!新兴而强有力的诸侯们,既不知道什么是王道之学来平天下,也不知道什么是霸道之学来治国家。但是个个都想争名夺利而做头头,那是普遍的现象。所以他只有把平生所学,笔之成文,希望传之于后世。这等于后来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藏之名山,以俟(俟 拼音:,等待)百世圣人君子,都是具有一番悲天悯人的情怀。

庄子所见略同

但我们读了这一段文章之后,也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他的晚辈,也便是所谓道家的庄子。在庄子的著作里,有一段文章的观点,正好用来作《大学》这一段内涵的注脚,那你便会豁然而悟,叹息宋儒理学家们分门别户之见的不通之处了!

现在,且让我们列举庄子所说的:

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

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有关于庄子,我另有专讲。现在引用他的话,用来反映曾子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一段内涵。说明古来中外的英雄帝王,或是现代的英明领导们、老板们,是否都能自知有没有圣人之才,有没有圣人之道。并且还有一个,便是曾子提出的最重要的明明德之德呢?如果缺德,即使是有圣人之才,有圣人之道,也都不够格做一个平天下的人。

■ “圣王须德术兼备

同样的道理,非常奇怪的。从印度输入的佛学,释迦牟尼也有相同的说法。佛学说到真能治平天下而致太平的帝王(领导),他的功德已等同于佛。这种明王,叫作转轮圣王。但他也和中国文化中春秋三世衰世、升平、太平的观点一样,转轮圣王也分几等,上等是能致天下太平的金轮圣王,其次是银轮圣王,乃至铜轮圣王、铁轮圣王。昕谓转轮的意思,便是力能挽救一个时代,等于转动时轮,使它转进太平,才算在历史上具有圣王的功德。那可不是民俗所误解的,只在阎王殿上坐着,要人死命,鬼混一场,便叫他是转轮王。其实,那些都是混世魔王啊!

因此,佛也讲了一次治世帝王学。弟子们记载下来,便叫作《仁王护国般若波罗密经》。其实,他所说的仁王,是翻译中文时,为切合中国文化,借用儒家所说仁爱的字。换言之,就是圣王之学。不过,佛说的太过偏重于内明之学的修养,但说圣人之道,而不说圣人之治术,所以只好在佛教寺庙里流传,当作和尚们修护国息灾用的祈祷文了!总之,治世的德术,在两千年前,在中国整体文化中的儒、道两家为主,连带法家、兵家、纵横家等学术之外,后世中外所有的著作,可以大胆地肯定,都是末流枝节而已,可以救一时之弊,而不足为千秋定论。也许,我也已落在偏见之中,不可认为定论,敬请见谅。

二十、知所先后的知性

现在再从明明德开始,一路下来,由知止直到虑而后能得一节,我们把它暂且归到个人自利的内明修养,而达到自立的明明德。每一个进步的程序,都有它的境界和实效。现在又忽然来一个峰回路转,把明明德推广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上去。也等于说,把它推展到在亲民的作为上去,倒也顺理成章,言之有理。但指标摆得那样高,目标又那么大,却又把它的中心重点,紧箍在个人学养的诚意、正心、修身的范围。

这就好像要你出來试一下身手,去做一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却又要你称量一下自己,是否自己的学养已经达到真正诚意、正心、修身的标准呢?这岂不像叫一个人已经跃马挥鞭,正要扬长而去,他却又来当头泼你一桶冰水,使你只好兜转马头,赶快回家去抱枕头,静思反省一番吗?

要你沉思反省,那也可以,但他又再出一个难题,告诉你说,你要做到真正的诚意、正心、修身吗?

那你必须要明白致知啊!你想要明白这个致知吗?你必须格物了才可以啊!反过来说,你真能做到了物格,便对那个知至就一定明白了!明白了知至以后,你才知道当初由知、止虑、得所明悟的明德之妙用,才能真正做到诚意、正心、修身品德,然后才可以有自知之明,可以知道自己立身处世的方向。那么,齐家也好,治国也好,平天下也好;或是尽此毕生一世,高卧林泉,老死牖(牖 拼音:yǒu,窗户)下也好,都可以无憾平生矣!但物格知至,以及与最初知止而后有定,是同?是异?却不可笼统认定,此中大有文章啊!

胎儿是否有

现在先由这个字说起。当然啰!,就是人性本有能知道的知觉作用。如果只当作这样理解,那的作用,也够不上是什么众妙之门了。我们照现代的习惯,用研究科学的分析探讨来说,例如一个婴儿,当他在胎儿的阶段,你说是有知?还是无知?这也正是现代生物学与医学所追寻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确切的定论。

其实,当婴儿住胎的时候,是已经有知的。不过,人们却将胎儿的这种性,叫他是本能反应,或是生理反应而已。当婴儿出生以后,这个知性,似乎远不及生理的物理反应明显,换言之,不及感觉作用的明显。这是因在婴儿初生及其成长阶段,后天知性的意识分别作用,尚未成长熟习,所以他的所性,只偏重在生理物理的感觉状态上发生作用。如饿了、痛了,或不舒服时,就会哭。其实,知道有感觉,也可以说感觉知道了,都是知性的所之作用。只是我们成人,把纯属于思想、思维的作用,叫作知性,甚至只把知性的比较善良面的,叫它是理性。把属于感官及其神经作用的生理反应,叫作感觉。在感觉的时候,如果起了辨识的作用,就叫知觉。在感觉或知觉的过程中,同时又起了所谓七情六欲等作用,这种一时的心情状态就叫作情绪,这种情绪持续较长的时间,就叫作感情。不论是一时的情绪,或较持久的感情(现代人又叫作感性,经年累月累积下来,又形成了每个人的习性,而成为人格的一部分。这些复杂细微的各种心理状态,其实,都是涉及广义的的一个妙用。

如果要再深一层研究探讨,那么,一切生物中的动物,是有知性的吗?答案,有的。只是和人类的知性相比较,在许多种生物类中,它在知性的作用上,占有多少成份的差异而已。所以说一切具有灵知之性的,便叫作众生,这个名称,最初出于《庄子》,后来翻译佛学,被久借而不归了,似乎变成佛学所独创的专有名称。那么,例如细菌、微生物、植物等,也都有知性的吗?答案:这个很难说。照现在科学的分类,这些只有生生不已的功能作用,是属于化学物理的作用;但如再向上细推,自然物理的化合,生生不已,它是一种形而上本体功能的生知,或是感知,待将来科学与哲学重新会合时再说吧!

王阳明如何致知

好了!我们自卖风骚,在这里大吹大擂,乱扯到自然科学的问题上去,那会把专学科学的人们笑掉大牙的。但我们为什么会在讲到致知格物的时候,牵扯到这些问题呢?

第一,大家要知道,在八九十年前,即将推翻满清的时期。也是中华民族大革命的前期,由西方学术源源而来,输入东方的时候,我们同时通过日本,翻译西方文明中自然科学的知识。当初,便把自然科学叫作格致之学。这个译名,就是取自《大学》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字义而来的。所以我们在讲解的推理过程中,也不知不觉地牵扯到了。

第二,大家要知道明代理学的大儒王阳明,他在少年时期,研究探讨儒家的理学,好学深思,要想明白致知在格物的真义,便曾对着竹子,用心去格。竹子是物,用心对着竹子在格物,这不能说是不对吧!他是打起精神,用心不乱,专心致志去格竹子。不像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轻松潇洒;也不像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样的闲情逸致。所以他了不久,到心胸发病了!因此,后来他才下一定论,格物的意思,是格去心中的物欲,并非是对着外物来硬格的。

明辨能知所知

现在最重要的,仍然先要回转到知性之的问题上去。前面我们提过当婴儿初生的时候,本来就具备有先天而来的性,但他经常处于一种安稳的状态中,自有一种明暗不分、恍恍惚惚的境界。当然不是成人以后那样已经形成意识,能够分别是非好恶的作用。换言之,婴儿在成长过程中。脑门的头骨合拢,也就是医学所说的囟门严封以后,受到成人生活动作的影响,以及眼见、耳闻,有关外界环境等等的薰习作用。那个自我与生俱来知性的,就会分化演变,形成后天的意识,并且具有思想的知觉作用,同时又具有触受的感觉作用。由于知觉和感觉两种作用交织,便形成有了意识思想以后的所知性。

这个所知性的,是我们姑且把它划了一道界限。另把那先天与生俱来的本能知性的(并没有加上后天成长以后,所知分别的善恶是非等的习染),叫它是能知。这也就跟王阳明取用《大学》、《孟子》的说法,所谓良知良能能知相同。但这里所说的这个能知,是限于人类有这个现实生命的阶段。是从生为婴儿开始,本自俱有知性而命名的能知。并不概括最初的原始生命,如哲学所说的形而上本体功能的。这点必须要特别交代明白,因为我们现在不是在讲形而上学的本体论。

如果你了解了这个与生俱来的能知,和后天意识形成以后的所知,那你再回转来读大学之道的开始,他首先所提出知止而后能定,是指人们从成人以后所知性的开始修养,渐渐进修而达到虑而后能得明明德内明境界。他继虑而得以后,既要开发明明德外用亲民之学,要想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功,必须先要达到诚意、正心、修身的学养时,再又提出来致知在格物。它和知止效用不同。因此,就可以明白它有能知所知的界别了。因为上古文字,习惯于简化,以一字概括多重概念,屡见不鲜。倘使弄不清这个道理,那你读古书古文如《大学》的的,一路知知到底,反而使我们越读越不知其所以了!还不如不知的好。

那么,这个能知所知,它和我们能思想,能知觉的,同是一个功能吗?在所起的作用上,它有差别的效用,所以在辨别的名称上,就有各种不同的名词吗?答案:你说对了。所以《大学》开始所提出的知止,到了后来便转用虑而后能得字,因为古文的,就是后世所用的字。换言之,思虑的思,正是知性功能的前驱作用。

■ “生而神灵参《内经》

在我们上古以来的传统文化中,周、秦之先,诸侯各国的文字语言尚未完全统一,因此,对于这个与生命俱来的能知,用处不同,所用的文字符号也就各有不同。有的叫它是,有的叫它是,有的叫它是。甚至,如汉、魏以后,翻译佛学,又叫它是,或者,干脆用梵文音译。叫它是般若。例如我们的上古史上描述老祖宗黄帝轩辕,便有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的记载。所谓生而神灵就是说他具有生而之的天才。这里是把两个字合起来用的。如果我们再向中国古代的科学书中去了解,那就必须要向黄帝《内经》去求证了。不过,我说的是中国古代科学,与现代科学各有逻辑范畴的不同。《内经》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医理学、生命学、生物学等等的始祖。

《内经》从唯物观点开始,说到人的生命生化的作用,提到黄帝问歧伯:

寒、暑、燥、湿、风、火,在人合之奈何?其于万物,何以生化?歧伯曰:其在天为玄(指物理世界的本元)。在人为道。在地为化(物质的互相化合),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帝曰:何谓神?歧伯曰: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存,口弗能言,俱视独见,视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

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

在这里要注意,他提到神的独存独见独明三个要点,与《大学》后面所说的慎独最关重要。

总之,我们首先引用了这些资料,就是要你明白这些道理,它与致知格物的知至,都有极重要的关系。

二一、致知与格物

我们为了探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关键所在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两句话的内义,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先说明知性的作用。并且特别提出能知所知的界说。然后可以总结来说,《大学》开始第一节由知止而后有定,到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都是从人生成长以后,利用意识思维分别的所知起修,达到明明德内明学养境地。虽然如此,但仍然属于个人的自立(自利)之学。如果要由已得内明之学而起用,进而亲民,做到立人(利世利人)的德业,必须要再进一步修养,彻底了解能知之性的大机大用才可。因此他又提出致知格物物格知至关键性的指标。但对于这两句话的要点所在,便先要对致知格物两个名词的定义有所了解。

知人知物之性

首先,所谓字,便是到达的字同义语。,就是知性。凑合这两个字在一起,构成一个名词,它的含义,就是先要反察自己这个能知之性的本根,所以叫作致知,也可以说知至。这个道理,很明显的,就在原本《大学》首段的结论中,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但朱子偏偏把这两句结论割裂开来,拿到后面,单独编成一章,叫作右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这岂不是千古以来自欺欺人的大诳话。

其次,我们再引证一些上古文字,来说明的意思,例如有神来格有苗来格,等等。并非如后世的我们,只知道这个字,犹如隔开一样的,或如方格子一样的。所以说到知性的,真能到达能知的本根,同样就可知道万事万物的性理。因为万事万物理性的本元,与明德能知之性,是一体的两面。换言之,这便是曾子指出儒家孔门之学心物一元论的根本学说。所以后世儒家也知道,民吾同胞,人人都是同胞。物吾与也,万物都与我有密切相连的关系。因此说,把字与字联合在一起,凑成一个名词,叫作格物,并非完全是指格去心中的物欲才叫作格物。换言之,致知格物的道理,只要在孔子的孙子、曾子的门人子思所著的《中庸》中,就有明显的解释,如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由此可知尽人之性,还只是自我内明学养的一段功夫。进而必须达到尽物之性的格物致知,才是内圣外用的学问。

如果我们了解了上面所讲致知恪物两个名词的意义,便可知道致知格物的指标,统统是为了诚意、正心、修身而点题。这也是《大学》之所以为成人之学的要点。因此他便有后文的结论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对于这个道理,如果要最简单明白的理解,请大家原谅我又要向他家借用。但是,我这样做,是被一般世俗学者们最讨厌、最反感的。因为他们的门派之见太深了,好在我够不上是个学者,一辈子也不想当学者。所以可以随心所欲而说。其实,这也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攻错)的意思。那么,致知格物物格知至的内涵,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引用佛学的一句话便知道了,那便是佛的心能转物,即同如来。也就是禅宗大师们所说,心物一如,浑然全体,本无内外之分。如果一定要根据传统儒家学理以及上古儒道本不分家的学说来讲,那可有的是,而且不少,且待另外再讲吧!

《易经·系传》可旁通

现在,我们只从传统文化中儒家的理念来理解致知格物的道理。那么,我们必须要搬出《易经》了!尤其以宋儒理学家程、朱之说来讲,他们认为曾子所著的《大学》,是为大人之学而作。什么是大人,他们可没有明确地交代。当然不能仅如朱熹所说,十五岁入大学,开始就是学的这些齐家、治国、平天下大人之学啊!

我们在研究《大学》之先,也从大人之学这个观念出发,曾经提出《易经·乾卦·文言》所讲大人的风规,并以说明曾子著《大学》的传承,是从《乾卦·文言》引申而来。那么,对于他的致知格物之说,我们再引用《易经·系传》来印证,那也是顺理成章,更为明显不过!以下特别列举《系传》有关致知格物的研究资料十二则,提供大家参考: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

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

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

是故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向。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孰能与于此。

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知几其神乎!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将以顺性命之理。

至于有关《易经·系传》的內涵,我已经有《易经系传别讲》,不在这里再用白话解释,我想,诸位一读就明白了!

但在所引用的《系传》十二则中,再加简化,有关格物的,如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曲成万物而不遗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开物成务兴神物以前民用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遂知来物精气为物,共有八处最为重要,其他的暂不引用。

穷理尽性,以济天下

有关于致知的,如,知几其神乎!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将以顺性命之理,共有三处最为重要,其他的暂不引用。由于浓缩再浓缩,简化再简化,便可知道致知格物而到诚意、正心、修身的要点,是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将以顺性命之理格物,以达到修身为明德外用最重要的根本。这才正是孔子所说的,其身正,不令而从。其身不正,虽令不行的要旨。因为明白了性命的真理,就可了解到我们这个人身,也正是外物。那个能知之性,明德之体的根元之,才是心物一元的真谛。

至于心物一元,便不是能知所知所能透彻,所以在《系传》上便有阴阳不测之谓神之说了!不过,,也并非绝对的不可知。所以孔子又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由此可知曾子作《大学》,特别提出致知格物物格知至反复综合的叮咛,其推崇内圣(内明)外王(外用)明德,着重在修身的用意,实在是秉受孔门心法吾道一以贯之的传承。

那么,我们对于《大学》所讲的致知格物的原则,已经有了确切的了解,那就是《易经·系传》所说的,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这就是说,将知性的学养,提升到不只知人的理性,而且周遍知识万事万物的理性。学养到达这个境界,能尽知人的理性,能尽知物的理性,然后才能真正做到诚意、正心、修身,可以担任以道济天下,而使天下平治了!

二二、智知万物自知难

对于致知格物物格知至的研究,现在我们理解它的内涵,并不完全如宋明理学家们的观念,只要格去心中的物欲,就算是致知格物的意义。我们已引证到《系传》所谓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的指标,也就是我们在前面已提到过心物一元心能转物的道理。尤其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了现代,姑且习用公元的计程,已经快要到了二十一世纪开始,即将来临的人类社会中,人们几乎丧失了人性,完全是心被物转的时代,工商业的科技文明愈发达,精神文明愈形堕落。有如一把秤的两头,要做到比重平衡,非常不易。所以对于孔门心法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先贤明见,的确有重新认识、从头反思的必要。

至于物与心之间的关系,怎样来治心制物?对于人类社会,在历史的过程上,有它自然而必然的发展趋势。孔子早在《易经·序卦》上下篇中,已经有了启示。如《序卦》上篇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如果从这个唯物观点来看,所谓人类,也不过是天地之间万物的一类。唯有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类别而已。所以在上古的中国文化中,人类也叫作人群。人类自称为万物之灵,那是人类文化的自我封号。讲到这里,又牵涉到哲学与人类学问题,不必离题太远,多加讨论。

同时我们为了松散一下神经,让我引用明末清初山东一位明朝遗老贾凫(凫 拼音:西的鼓儿词说:

太仓里老鼠吃的撑撑饱。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来剥。河里的游鱼犯下了什么罪?刮净鲜鳞还嫌剌扎。那老虎前生修下几般福,生嚼人肉不怕塞牙。野鸡兔子不敢惹祸,剁成肉酱还加上葱花。……莫不是玉皇爷受了张三的哄,黑洞洞的一本账簿那里去查。

虽然他是抱着国破家亡的痛苫,满腹牢骚,无处发泄,故意以唱大鼓来消遣人生,但对于历史,却有他自己的一种哲学观点,也非常警辟。如果照贾凫西所说,他如代表万物的律师来告人类,那就难办了。

看万物如何分类

关于心物问题,孔于在《序卦》下篇同样劈头就说: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这是很明显地说明人类自我建立了一套人文文化,所以与万物有分类差別的界限。

但天地之大,万物之多,在上古,用什么观点去分类呢?这又要讲到中国与印度的文化,各有一套说法。以中国上占文化来讲,把物理世界,化作八类,叫作八卦,那就是天、地、日(火)、月(水)、风(气)、雷(电)、山、泽(海)。其中存在的生物,如飞禽、走兽、鱼龙等,都是属于动态的生命,所以叫作动物。此外,与动物生命存在有息息相关的,如草、木,叫作植物。如土地、山、岩、矿藏等,叫作矿物。这些上古的资料,多读中国古代科学的医药书籍,就可明白。

但在印度上古的分类,把宇宙万物的形成,分为地、水、火、风(气)四种大类,简称四大。后来在佛学中,又加一空大,共为五大类。这是印度文化对天地万物和物理世界的分类。它和希腊上古文化一样,也有说物理世界的最初生成的是水大。除此以外,后来印度的佛学,又分生物的生命为四种类生,叫作胎生、卵生、湿生、化生。更详细的,又分生命有十二种类,几乎包括人类以及看不见的鬼神一类生命。但这些任何一种生命,都和地、水、火、风(气)有关,是心、物分不开的混合一体。其次,大家也都知道希腊文化,到了比曾子后生的柏拉图手里,他把世界分为两类,一是理念世界,一是物理世界。至于埃及上古文化,相当接近于印度上占婆罗门的观点。

仁民爱物天下平

我们大略明白了这些人类传统文化的研究,再回转来看人类最初对物理世界中万物的关系。可以说,人类自始至终,也如各种动物一样,都是靠征服残杀别的生命来养活自己,正如达尔文所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人类和其他动物到底有两种不同的特性,一方面是为生存而想征服万物,一方面也具有爱惜怜悯生物的心情。这就是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自有人文文化的特点。这在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文化中,叫作,是儒家孔、孟一系所极力要想发扬光大的主旨,也就是后世儒家所谓亲亲、仁民、爱物的宗旨。在印度佛学中叫慈悲,希望做到众生平等。在西方文化中,叫博爱

而在这些人类文化三大主旨中,尤其从儒家观点来说。对于慈悲博爱,是很准确高远的目标,无可厚非,但似乎有大而无当之概。只有从各各自我立足点出发,先由亲吾亲而及人之亲开始,逐步扩充仁民爱物,才有序可行。但要达到这个目的而使天下平,首先必须学养达到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物格知至。也就同佛学所说的如所有性,尽所有性,然后才能有大智、大勇大雄才德。唯有具备这种才德,才可能领导人类文化走向民胞物与心能转物,而不被物质文明带向自我毁灭之途。

二三、物欲催人肯自怜

至于人生天地之间,与万物共同生存的关系,及其发展趋势,在《易经·序卦》上下篇里,早已有一套心物发展史观,在这里不必细说。我们只是依照过去人类几千年来对历史发展的过程,反观人类用尽心智来役使万物,如果再不设法使物格而后知至知止而后有定,势必自使人类甘心永为物的奴役。而且最后使心物之间的矛盾加剧,不但自己毁了精神文明的世界,同时也自我摧毁了这个整体的物质世界。

反观人类发展史

现在我们回转来,反观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暂且不说远古,仅从三五千年来的上古说起,当人类初由母系社会,而变成父系氏族社会,起初还没有城邦国家的雏形,只是血缘关系的氏族社会的阶段。人们用知性的本能,征服了有限动物和植物,如服牛乘马,豢养猪狗牛羊等作为家畜,砍伐树木石块,构筑居屋。最大的空间界限,都是依山傍水。换言之,一群氏族的四周,以有高山或较大的江河流域,阻挡去路,便自封守为界。对于无法用原始的心智来把握征服的,如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天灾地震等,只有视之为神力的安排,顶礼膜拜,祈祷保佑而已。

渐渐智知开发,知道制造舟车,可以征服江河与海洋。高山峻岭,也可以用智力来开发。便有氏族联盟,团结组织起来,然后就有城邦国家的出现。渐渐在政治体制上,形成诸侯封建。因物资交易的需要,形成了商贾。至于再发展,知道大量开发盐铁矿物的利益,已经转型到大城市、大国家的历史文明了!在过去三五千年以来,无论社会文明如何不同,人智的效用开发,在地球上东西两洋,除语言文字不同以外,大致不相上下。尤其在中国,因为地缘和人文的关系,经济的重心,始终只以农业为主,工商业一直是属于农业经济的附庸。而国家与世界的最大关限,就是海洋。所以舟车牛马之利,始终还没有办法征服海洋,当然更不能控制海洋。例如中国、印度,甚至埃及,大致都不外于此例。

但在地球的另一边,我们现在所称的西洋(欧洲)呢?他们在远古、中古的历史阶段,几乎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由氏族社会,转变为西洋式的封建。后来又形成以血缘为主的国家民族、政治制度等等,各有不同。尤其以北欧为主的少数城邦国家,绝对难与中国相比,可以坐享农业之利,安于田园之乐而甘于平淡。他们为了生存,势必要向海洋冒风浪之险,另求生存发展的机会。因此而有海上航业的开展,渐渐形成越海贸易,沟通重洋而寻求市场。

东西方分野的关键

然后到了公元十五六世纪的时期,我们正在一直沉湎欣赏自己东方中国式的文明,而在西洋,却从中古文明黑暗末期中觉醒。由文艺复兴开始,接着而来的是科学技术文明的进步。尤其用科技文明来制造铁(轮)船以后,人们渐渐征服了海洋,打破了以洪涛巨浪作为屏障,各自闭关称尊的东西洋国界。当然,最重要的,是利用科技制造了以火为主的枪炮,配合远航的轮船,带动工商业进步的新文明。因此而有新大陆发现后美国的新兴,因此而有黑船初到日本,因此而有鸦片输入中国,因此而有假贸易之名而侵占了印度,如此等等的国际之间的重大变化。

当然,同时也包括了西洋文化东来,由矛盾而融合的变化。换言之,由公元十七、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时期,所谓人类文明,已经突破了海洋的限制。同时也因科学文明的发展,渐渐能够操纵时空的限制,打开人类的心知和眼界,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世界观。但从工业革命以后,追求科技的发展,享受物质文明的欲望,也逐步提高了。

到了二十世纪开始,终于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跟着而来的,为了争取殖民地,为了经济倾销市场,换言之,各国民族为了争取侵占财富,占有物质资源的利益,酝酿停顿了十几年以后,由日本、德国开始,再发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八年之久。因此而促进航空飞机的发展,快速超过以海洋为屏障的阻碍,缩短了人类时空的限制。

追逐消费的危机

但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际,在北美洲地区,有一个欧、非民族杂拼而成的美国,凑巧利用了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自由、民主思想。接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科技,坐守北美。一面倾销军火而大谈其消费刺激生产的经济利益,一面而得天时、地利之便,大事鼓吹它美式的政治体制,以民主、自由为人类最崇高的文化。他们崇拜雅典文化,但也忘了雅典为什么在历史上只剩有一个美丽的幻影。这个问题,当我在欧、美的时候,每每与他们后起之秀们研究讨论,却发现西方青年的思想,止在酝酿另一种政体意识,尤其非常鄙视美式的文明。不过,我们暂且搁置,不要又离题太远,扯到现代的政治思想上去。

总之,现在的世界人类知识,尽量利用物质,在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已经初步登陆月球。还正在追寻外星球是否有生物的存在。同时,武器的发展,使杀伤力到达不可计数程度。电脑网络的发达,可使人们完全进入迷心逐物的境界。可是,却忘了地球和人身一样,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我们现在所用的资源,都是取自这个生命的内部。这些生在地球外表皮肤的寄生虫一族,所谓人类,却拼命钻进内部去挖取它的骨髓。也许很快的就走上树倒藤枯的结局,还归原始的浑沌世界,才算了事。

二四、身心情智与物化

我们反反复复,为了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议论了很久,好像忘了下文的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乃至家齐、国治、天下平,以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前后有绝对相关的一节。其实,前面虽然为格物这个名词的内涵,稍作发挥,略微启发。但如果真要了解传统文化格物的道理,除非研究自上古以来,儒道本不分家的科学史观,甚至如后世所谓的道学养生科学与物理等学识才行。

人身只有使用权

因为我们的上古科学史观,认为这个天地宇宙与万物,都是一个物化作用的造化生机而已。换言之,这个天地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熔炉,万物和人,都是这个大化学洪炉中的化物。这个能知之性的神灵妙用,是发动造化的能源。但它又被物化的引力吸住,混在一起。除非再自觉醒,摆脱物化的吸引力,超然物外,回归道体,才是究竟。

因此类推,不但天地万物都属于外物,就是我们所认为是我现在生命的人身,也同样是外物,但有使用权,并没有永久拥为己有的主权。例如我们从古以来,就有一句很漂亮的哲学性口头语:身外之物,并不在乎!”其实,大家忘了这个偶然暂时占有的人身,也只是心外之物,你更无法永远据为己有呢!所以当你现在拥有此身,就要好好地诚意、正心去使用它,为己为人,做一番自利利他明德的功德。这才是物格而后知至明明德之学。

那么,此身如何去修呢?我们既已知道了身亦是物,但这个现在已经是我所依的身子,虽然和我好像是分不开彼此的一体。事实上,我的能知之性,并非属于这个身体。只是在此身内外任何一部分,都共同依存有能知之性所分化的所知,和感觉的作用而已。不过,在普通一般人,没有经过知止而后有定,进而达到静、安、虑、得的学养境界,就不会了解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层次。因此,平常都由所知的分别思维作用,被身体生理的感触所左右,随时随地落在感觉所起的情绪之中。即传统文化所谓的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的作用上打转。到了汉、魏以后,佛学东来,又加上由色、声、香、味、触、法所起的六欲作用。所以在唐、末以后,统名叫作七情六欲,它左右了人的一生。

那么,在这个人身生命中,当他和身外之物的物质世界各种环境接触,以及和人事的互相交触感受的时候,便随时引发了喜、怒、哀、乐等情绪。其中的关键作用,那便是上古儒道本不分家所说的(气)。所以从曾子以后,由子思再传的弟子孟子手里,就极力主张养气之说。孟子所谓志者,气之帅也。便是说明所知性所形成的意志,可以作为主导情绪统帅的功用。如果能够把义气直养而无害,可以充塞于天地之间,变成浩然正气。但也须要有一步一步的实证程序,并非徒托空言就可做到。这在《孟子·尽心篇》里,已经有比较具体的说明,姑且不加详说。因为我们现在所讲说研究的,是孟子的太老师曾子的原本《大学》,不是讲曾子的徒孙孟子的学问。

从《内经》看修身的内涵

如果再要探究修身内涵的学识,势必要借用道家养生之学的始祖,也就是中国医学的老祖宗《黄帝内经》,就可更为明白了。现在简略列举上占医圣岐伯答黄帝所问的,以及与修身治事有关的问题,便可知《大学》的修身之说,并非只是理性抽象的空言。例如《内经》说:

东方生风(先以地球物理作指标来说),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以人体五脏互相生化作说明)。其在天为玄。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化生气。神在天为风……在藏为肝,其性为暄。其德为和。其用为动……其政为散……其志为怒,怒伤肝,悲胜怒。

苦生心,心生血……其德为显,其用为躁……其政为明……其志为喜,喜伤心,恐胜喜。

甘生脾,脾生肉……其德为濡,其用为化……其政为谥……其志为思,思伤脾,怒胜思。

辛生肺,肺生皮毛……其德为清,其用为固……其政为劲……其志为忧,忧伤肺,喜胜忧。

咸生肾,肾生骨髓……其德为寒,其用为肃……其政为静……其志为恐,恐伤肾,思胜恐。

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

故曰:知之则强,不知则老(谓调和七损八益的重要)。智者察同,愚者察异。愚者不足,智者有余。有余则耳目聪明,身体轻强,老者复壮,壮者益治。是以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澹(恬 拼音:tián;澹 拼音:dàn。恬澹:恬静、安然的样子)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

现在我们对于所引用《黄帝内经》生化互克的理论,如果对于上古的传统科学没有基本知识,你读了会觉得很好笑,认为太玄了!也很矛盾,好像很不合于现代人的科学逻辑观点。其实,上古中国文化中的医学、天文、地理等学问,它的立论,都从科学的哲学基本出发。所谓上古传统的科学的哲学,它是从心物一元天人合一的立足点来发挥。因此庄子而有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名言。又如道家所说,人身是一小天地,换言之,大地万物乃是一个整体生命。如果你从这个认识去探讨,精密研究《内经》等学识,就可知道《内经》之学的内涵,并非只属于医药的范畴。我们为了研究讨论格物致知物格知至而到修身,所以特别提到它,引用了有关心物身心理论的一小部分,而且简略浓缩。这也就是《易经·系传》所指示的简易原则,所谓近取诸(于)身,远取诸(于),取近就便格物致知的办法。

心物一元防物化

我们一路依文解义,讲到明明德外用之学,由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而先行提出、讨论修身。这个理念,是从中国上古以来的传统观念,根据心物一元的基本原则,认知我们现在生命存在的一身,正是物我齐观的生物。换言之,这个人身,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性命的主要部分,是属于生理的、物理的。而运用这个生命的另一主要功能,根据传统文化的命名,便叫作,它是属于心理的、精神的。而在上古儒道本不分家的其他的书本上,也有别名叫作,或叫作。而综合性命、心物为一体,圆融贯通形而上与形而下的总和,便统称之为

我们如果有了这个认识,便可明白曾子所著述的大学之道,以及其弟子子思所著述的《中庸》,确是秉承孔门心法,根据《易经》乾、坤两卦的大义而来发挥,应用在人道的行为修养,而形成后世所称的儒学。他最明白的根据,就是乾卦的彖辞(彖 拼音:tuàn,彖辞:亦称卦辞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所以修身的重要,正为自正其命的正命之要旨。至于诚意正心,是与明德能知所知的知性有关,统属于天道和人道的知觉、感觉作用的觉性范畴。

那么,为什么《大学》在知止而后有定,直到物格而后知至此谓知之至也以外,又提出一个诚意和一个正心呢?难道人们生而能知之性,它不就是?不就是吗?如果在身心之外,还另外存在有个知性与意识,它的存在,它的分别功能,又是如何分类呢?依据现在生理学与医学的观念,这些都是脑的作用,是一切唯物的反应而已。何必巧立名目,故弄玄虛呢?同时,在身体的部分,就算承认在人活着的时候,有它生理五脏互相关联生克的变化,但哪里还有一种五运六气的作用?它和知性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古代读书,只要接受、相信就可以,除了对文字文句,做些考证改订之外,那是当然的毋庸疑议。但在现代,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这些问题没有了解清楚,那对《大学》这一本书,只能视作传统的格言信条,有他自成一家之言的权威性价值而已。用来谈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学,恐怕是了不相干吧!

二五、诚意正心修身与知至

为了清楚了解所提出的这些关键性问题,我们的讨论难免重提前面已经讲过的旧话,犯了繁复的语病。但为了交代得更明白,只好不避重复,再来说明清楚。

性理之学

从中国上古以来传统文化的总汇资料来说,当然只有根据经过孔子整理编集的五经---《易经》、《礼记》、《尚书》、《诗经》、《春秋》,最为可靠。《尚书》(书经)是以保留上古政治哲学的史料为主。《春秋》是孔子著作的政治史观。《诗经》是收集保留历史、政治、社会演变等各阶层民意反映的资料。如果要研究有关天人之际,以及人道的传统学术思想,只有在《易经》、《礼记》中去寻根。而在《易经》与《礼记》的传统文化中,对于人性问题早已提出,性与情两者,是现实生命存在一体的两用。关于人性问题,尤其以《周易·系传》更为明白,如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

总之,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以统摄天人之际,为天地万物总体的功能,名之为道。道的本能,自然具备有一阴一阳,正反相成相制的作用。在阴阳正反的相互衍变中,各有各的同等功用,无所谓阳善阴恶,或阴善阳恶,这两者的功用,都是至善的。所以曾子著《大学》,开始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对大学之道的前提宗旨,完全是有所本而来的,也就是以继之者善也的发挥。但他对于成之者性乃至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却只用明明德一词来表达人性光辉的一面,不另加详说。第一个字,是作动词来用,也就是说,人性天然有自明其德的功能。所以到了子思受业于曾子之后,跟着著述《中庸》,便换了一种说法,一开始便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所以在中国文化中,无论曾子所著述的《大学》,和子思继承著述的《中庸》之后,便把从人道出发的性情二字的字,特别流行作为明通形而上道的表示。但要知道,曾子、子思,是春秋的末代人物,比释迦牟尼后生几十年,比苏格拉底、柏拉图又早生几十年。

所以后来佛学输入中国,译文所用的佛性、觉性,乃至明心见性,也都照样引用字,作为现实人生的生命之源,作为表诠。因此后世道家神仙的丹道之学,有所谓性命双修之说等。尤其在隋、唐以后,因为禅宗的兴盛,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主旨,在中国文化中,形成联系儒、释、道三家中心之学的台柱。因此而有南北宋儒家理学家们起来学步,大力主张以孔孟之学的心法,大倡其性理之学。我们了解了这个文化历史演变的过程,再回转到《大学》主旨的探讨,就更为明白。

自性如何止于至善

既然人性的本来,本能自己具有自明其德,本自至善。为什么在起心动念,变成人的行为时,又有善恶对立,作用完全不同呢?这个问题,从儒家的观点来说,是因为人性的变易,主要是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换言之,天生人性,本来是个个良善的,只是受后天的影响,受生理的环境的种种影响,由习气的污染而变成善恶混浊的习惯。所以学问之道,便是要随时随处洗炼自性所受污染的习气,使它重新返还到明德止于至善的境界。

那么,怎样才能使自性返还到止于至善的境界呢?那只有利用自性本自具有的能知之性的功用,随时反省存察,了了明白,处理每一个起心动念,每一桩行为的善、恶,分别加以洗炼,使它还归于纯净明德的本相。所以在言辞表达上,又把性自明净的知性作用,以逻辑的理念,叫它作能知。再把这个知性,用在起心动念,向外对人对事对物的分别作用上,叫它作所知

例如:人性自出生为婴儿,直到老死,饿了知道要吃;冷了知道要避寒取暖;看到好看的、美丽的,想要取为己有;不好的、厌恶的,想要赶快抛弃。那都是天然知性能知的作用。不过,其中又有不同的分别。知道饱、暖、饥、寒、好、恶的,是由天然能知之性的感觉部分所反应而知的,所以也可以叫作感知感觉。在佛学的名词,叫作触受。但知道这个好吃不好吃,这个可要不可要,这样能不能要,该不该要,那就属于能知之性生起所知的分别作用,这个作用,叫它是知觉。知觉与思维、思想有密切关联,随时不可或分。当知觉的作用,要仔细分别、追寻、分析、归纳、回忆、构想时,又别名叫它是思想、思维,等等。

但无论能知所知,从《大学》本书的名词来讲,都属于能自明其德的明德自性的起用。如果明了明德自性,它是本自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那所谓能知所知,也只是明德起用的波动而已。摄用归体,知性也并无另有一个自性的存在。譬如波澄浪静、水源清澈,原本就是止于至善,这样才是知本,这样才是知之至也

但是,在一般人而言,从有生命以来,始终是被所知的分别作用牵引波动,并无片刻安宁。从少到老,收集累积所知习气,便形成了。也可叫它是意识。然后,又自分不清楚,认为便是知性。其实,知性所知累积而形成。知性收集累积成以后,譬如银幕上的演员与幕景,能够分别演出音容笑貌、悲欢离合等情节,如幻如真。事实上,这些情节变化,都是幕后的一盘磁带的播出而已。所谓磁带,就犹如。银幕上的种种人物活动,犹如所知的种种投影。

衍生的各种心态

如果用文字艺术来比方,例如李后主的词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那想剪断它、想理顺它的,是所知。剪也不断,理也不顺,似乎在心中去不了的,便是的作用。又如苏东坡的词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自己并不想去思念它,但在心中,永远存在着、排遣不开的,这就是。所以的作用,又有一个别名,也叫作。就是念念难忘的。又有形容是具有强力的作用,便叫作意志。它配合生理的作用,就叫作意气了。人生多意气,大丈夫立身处世,意气如虹,那是多么美丽的豪语。意气加上思想、思维以后,主观认定的作用,便又换了一个不同的名词,叫作意见

说到意气,问题可大了!能知所知接受外物环境等所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形成为自我知性的坚固影像,也可叫它为形态。但从逻辑的界别来说,它是唯心的。然而它每每在起作用时,必然地同时关联生理内部的情绪,两者互相结合,所以叫作意气。一部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人类社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作故乡,十之七八,都是人我意气所造成的错误。宋儒理学家陆象山说过两句名言:小人之争在利害,士大夫(知识分子)之争在意见。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观点。

其实,我们平常作人处事,大部分的行为言语,都在意气用事,绝少在清明理智的明德知性之中。加果要做到事事合于理性,那是很难的事。除非真能做到经过大学之道的基本修养。所渭定、静、安、虑、得的学问工夫。不然,对于自己理性的真实面貌是什么样子,根本就无法自知,所以老子便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感言。因此,曾子特别指出知至而后意诚的重点。但是因为用了一个字,又被后人误解不少,这真如禅宗洛浦禅师的话说: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所以,从《大学》的诚意、正心、修身的观点,来参证一部二十六史上的领导人物(帝王们),以及一个普通人物创业守成的成败得失,就有得戏看了!

心、意、识(知性)的差别

对于知性与意志或意识的作用,大概已有分别的说明。但照一般通常的了解,所谓,就是心理的一种活动作用。换言之,就是,只是在习惯上所用的名词有不同而已。其实,,不就是同一的东西吗?如果笼统含糊地说,好像就是一个东西,等于是思想和情绪的总和。但从严格辨別来讲,是不能概括的。所渭的现量境界,是我们没有起意识思维,更没有动用知性的分别思量作用时,即没有睡眠,也没有昏昧的情况,好像无所事事,但又清清明明的存在,那便是的现象。例如,明代苍雪大师的诗说:

南台静坐一炉香,终日凝然万虑亡;

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

事实上,当我们心中无事,意识不起作用,当下忘去所知的分别活动,好像空空洞洞愣住一样,这便是的现象。通常一般人,尤其是大忙人,偶然一刹那之间,有时候,都会碰到这种情况,不过,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时,反而会起恐怖,自己会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或是心脏停止活动。便自寻烦恼,凭一知半解的医学常识,找医生,量血压,检查心电图,大多就因为自起恐慌而真的生病了。事实上,这起因是一种人我自己的心理病。如果在这种状况中,坦然而住,反而得大休息。不过平常没有经验,对自己没有认识,没有信心的,刹那即成过去,是不可能长久保持这种现量状况的。

如在睡眠,或受外界刺激,或因病痛发晕昏闷过去,那就不可能有这种量境界的出现。甚至梦中也不可能。做梦,广东话叫作发梦,那是意识所起反面的作用,不是的作用。如在梦中,忽然心力特强,觉得是梦,一下便清醒了,那就是恢复的境界。不过,在平常人的习惯,从梦境中一醒来,便即运用意识去思量,以所知的习惯,去追忆梦境,或以所知去寻求新知,永远不会停止休息的。

如果了解这样的粗浅分解,便可知道心、意、知性三者,的确都别有它的不同领域。非常巧合的是,魏晋以后,佛学东来,也同样提到心、意、识这三层次的差别。这真是合了一句古语,贤者所见略同。总之,再用一个譬喻来说,好像一个盘子,好像盘子里一颗圆珠。知性好像盘子和珠子放射的光芒,內照自身,外照外物。但这整盘,又装在一个血肉所制造的皮袋里,那就是人身。但要知道,这只是勉强的譬喻而已,并非事实的真相。在中国小说中,古人早已有很趣味的譬喻,那就是《西游记》的四五个人物,作者把心身意识演化成小说,将心猿意马,化出代表的孙猴子。代表意气的是一匹龙马。猪八戒代表了人的大欲,特别喜欢男女饮食。一个晦气色的沙僧,代表没有主见的情绪,只能挑着行李,担起这个皮囊跟着猴子、猪八戒跑。那代表整个完整的心身生命的,便是唐僧。从表面看来,他是世界上最老实的笨人、善人、好人,虽然一路上他所遭遇到的,处处是艰难险阻,都是妖魔鬼怪,而在这三四个鬼精灵伴随下,走完一段人生的道路,但由于他的诚意、正心、修身,所以他成功了!

知道了心、意和知性的三层次作用,还是属于明德内明范畴。这心、意、知性必须凭借外物的人身,才能对这个物理的现实世界发生作用。我们一般把人生生命的整体,叫作身心,那是很确切的说法。这个生命,是由身心组合而成的。身体是生理的、物理的,是生生不已,是的功能所呈现。心是心理的、精神的,也是生生不已,绵延续绝,形成的功能。如果引用《易经》的说法,心性属刚,身体属阴,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交互变化,呈现出生命的作用。因此,必须知道,人生的一切作为,还要看每一个人所禀受生理的情况,而形成外用行为的结果。很明显可知的,当一个人知性在理智上明明知道这样做不可以的,但是自身另有一个力量强过了理性,结果就非做不可。或者说,当自己在知性的理智上认为这样应该做,而且是一桩好事,但是自身却另有一个厌倦疲懒的力量,使自己始终没有去做。最后又悲叹懊悔,自怨自艾,无可奈何!这就是说明人生的一切,以及行为的善恶是非,有一半是属于人身生理所影响的结果。所以《大学》特别提出修身的重要。

从人身生命的形成说起

至于这个人身的形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力量,可以左右理智,那就要从传统医学的黄帝《内经》去认识,配合现在的生理、生物等科学去理解,自可了然于胸。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出过《内经》有关喜、怒、哀、乐等生理上情绪的变化,就是这个缘故。如果要比较深入一点去探讨,首先要搁置形而上先天性的哲学范围,只从后天人身生命的形成说起。

我们都知道现在医学的说法,我们的身体,起初是由男性的一个精虫,和女性的一个卵子,两相结合,产生一种生命的动力,古人叫它为,也有叫它为。因此在母胎中分合变化,将近十个月而完成为一个胎儿,出生以后便叫婴儿。他虽禀受父母两性的遗传,还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碰上精虫和卵子本身的强弱好坏,又是另一个重要的因素。住胎时期,母性的生活、饮食、情绪、思想,以及父母两性的生活环境、外界的时代背景等,非常复杂的种种因素,凑合一齐,幸而出生入世,变出一个人身。但是他内部的结构,血肉、神经、骨骼等,形成所谓五脏(心、肝、脾、肺、肾)、六腑(胆、胃、膀胱、三焦、大肠、小肠),以及外形的眼、耳、鼻、舌、身体。全盘联结在一起,大如外形躯体,细如每一毛孔,整个系统,自己都具有一种触觉的作用,这是生理的、物理的反应。当触觉的反应交感与知性的知觉相结合,便形成为心理、意识的种种感受。由此配合所知发生作用,便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行为。

行为大半受情绪影响

换言之,每一个人的行为,通常大半是受情绪的影响最为有力。例如,我们经常说某人的脾气我知道,或是说某人的个性我知道,这所谓的脾气个性,就是情绪为主。情绪并不是代表某个人所知性的分别意识所生的聪明才智。情绪的作用,是来源于生理禀赋,由于身体内部健康状况的作用。换言之,健康与不健康,和情绪关系很重要。如《内经》所说:

五精所并。精气并于心则喜,并于肺则悲,并于肝则忧,并于脾则畏,并于肾则恐。是谓五并,虚而相并者也。

所以子思著《中庸》,开头就先从天命之道的知性,提到《大学》所谓诚意慎独。以后便特别说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历来关于《中庸》开始的第一节,人多数都把喜、怒、哀、乐当作心理的状况,加以解释,那是绝对错误的。不管他是古圣贤或今儒家,错了就是错了,实在不敢苟同。喜、怒、哀、乐是情绪,属于修身范围,不属于修心的心、意、知性范围。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就是读《中庸》一书的字,固然可以把它当作中心的中,中肯的中来理解,但可能是不完全准确的。《中庸》的,应该以古代中州音发音;例如以太行山为中心的山西、山东,以及中州的河南音来读,等于南方人发音的字音就对了。所有中原地带的人,对于某一件事,某一个东西,认为是对了,便说是(中 拼音:zhòng。如果你有这样的了解以后,对于《中庸》的道理,虽不中,亦不远矣。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是指情绪没有发动的境界。换言之,是并未动情,更未引发意气的情况。但人到底是有情的动物,无情何必生斯世天下谁能不动情,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义知止而后有定,便能做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了!因此子思把中和的境界和作用,高推到大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圣境上去,是多么的真善美,而且又很切实于人情的平凡状况,这就是人道的真现实,并不外于人情。

可是,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以后,再回转来看大学之道,要教化社会上的人,上至天子,下及任何一个平民,都须具有这种儒者的学问修养,才算是完成了一个国民人格的教育标准。如曾子所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能吗?尤其从南宋以后,推崇尊敬程、朱之学的后儒,硬想把《大学》、《中庸》变作帝王们必读之书,必修之课,而且还要他们做到安静修心,不动心、不动情,学做想象中的尧、舜,岂不真到了迂腐不可救药的地步吗?看看历史上的帝王们,连要找出心理正常的,都不可多得啊!

二六、尧舜不来周孔远

我们讲论《大学》,到现在为止,还是停留在明德内明范围。由致知修身,虽然研探了五个学养纲目,除了修身是介于内明(圣)外用(王)之间外,前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纲目,始终还属于内圣之学。如果内明(圣)得达明德境界,由此起而外用(王)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就须从修身立德开始,所以便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个非常肯定的提示。由此可以了解孔门心法,始终是遵从孔子著《春秋》的宗旨,志在责备贤者。但须了解,在春秋前后时代,所谓贤者这个名词,并非如秦、汉以后,专门把圣贤两个字,当作学养兼备、修道有成者的代号。在春秋的前后阶段,贤者一词,有时候是对在职在位当权者的礼貌称呼。

尧舜周公的好榜样

曾子著述《大学》,是在夫子逝世以后,当时上至中央的周天子,下及列国的诸侯们,都是做君上者,不成其为人君;做臣下者,不成其为人臣的丑角,既乏内养的品性,亦无立身处事外用的德行。因此他以悲天悯人的心情著述《大学》,宏扬孔子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心法,留传后世。这也就是孔子删诗书,订礼乐,只以师道自居的精神所在。那么,中国文化中内圣外王之学的中心精神是什么呢?那你必须要冷静地好好研读《礼记》中的《礼运》篇,它与《大学》、《中庸》是互相关联、绵密一致的孔门心法。其次,还须从孔子删定的《尚书》(书经)去了解。那是用断代史的手法,截去远古史的残破资料不讲,只取有文献可征的史料开始,以唐尧、虞舜作先驱的榜样。然后从传统历史的变革,以夏、商、周三代为继统。但在三代之后,尤其推崇周文王的品德。对于周武王,只是循历史的趋势,当然承认他是一个划时代革命性的象征,有如成汤一样,可以相提并论。但对周室七百余年的政绩,只是如记流水账而已,可取者并不多。特别值得崇拜的却是周公姬旦,尊敬他为中国文化集大成者;又为周室设计分封诸侯建国,联合治天下的封建制度;以及土地公有、权益均等的井田制度,为当时奠定以农业经济建国的好榜样。

孔子重视仁民爱物而尊王

换言之,孔子的尊王主张,是他眼见当时春秋时代的政治、社会演变趋势、文化堕落,当权有力者不以立德为功,只以智谋权力作为霸业的手段,天下将必大乱。大乱的结果,当然是民不聊生,吃苦受害的还是老百姓。所以他主张,仍然尊重周室的政权王统,要使他随势渐变,不至于大乱。如果要求突变,必会造成再来一次如汤、武一样的革命,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当时孔子的尊王主张,是由于仁民、爱物的思想出发,并不是如后世的儒生们,只要是那个称王的,就可以如俗话所说,有奶便是娘,甘愿臣服而事之。只知道孔子开口尧舜,闭口尧舜,就是尊王。因此后世的儒生,为了出卖学问知识,争取功名富贵,便臣事于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皇帝老板,便称他为当今尧舜,岂不可笑之至。孔于所标榜的尧舜,是真民主,假帝王。后世与现代的民主,是真帝王,假民主。这个道理界限弄不清楚,便好像《红楼梦》上林黛玉笑贾宝玉的诗所说,不悔自家无见识,翻将丑语诋他人,那就无话可说了。

如果你要彻底了解这个道理,明白孔子所代表中国文化史观的奥妙,必须仔细研究子思所述著的《中庸》。我们现在只摘出其中的两句话,作为这个观点的一只眼。那就是子思说的,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即如大禹,也并不提到。因为以尧舜禅让为立德而止于至善的标准来看,大禹立功,泽及万世,固然功德很大,但很遗憾的是,他并未在生前安排好继承尧舜之德,却从他的儿子的手里,将中国传统禅让美德,变成了家天下,为三代以后所借口,永为天下私有的法式。因此使曹操的儿子曹丕篡位时,说自己总算明白了上古历史所谓的禅让,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大禹治水的功德,的确不能轻视,所以孔子只有在平常对弟子讲学的时候,很感慨地说了一句,禹,吾无间然矣。换言之,孔子说,对于大禹,我实在不可以再在他的功业当中,挑剔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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