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7/13 0:19:46
作者:
蔡丰明
来源:
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 上海社科院
【字 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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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弄堂”,是上海人对于里弄的俗称,它是由连排的石库门建筑所造成的,并与石库门建筑有着密切的关系。上海的石库门建筑是一种多单元组成的联立式结构:早期的石库门一般由20~30个单元组成,后来的石库门则更是扩大到一百至数百个单元。这些石库门一排排地联体而立,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房屋网络。石库门建筑的间隙之间,形成了一条条的通道,这种通道便是上海人所谓的“弄堂”。由于地面紧张,房屋排列行距很紧,因此上海的弄堂也大都显得十分狭窄。较宽的为4米左右,较狭的连3米都不到。这些弄堂虽然行距狭窄,阴暗潮湿,然而却是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末这一百多年来上海都市人生存栖息的一块重要的天地,多少年来,成千上万的上海人就是在这些狭窄的弄堂里度过了他们日久天长的生活,并且创造了形形色色风情独具的弄堂文化。
长期以来,上海人的吃饭、洗衣、拣菜、倒马桶等日常生活之事都是在弄堂中进行的。夏天季节,走进上海人的弄堂中,便经常可以看到一家家门口都摆放着餐桌:餐桌上放着几碗荤素菜肴,或者几碟酱菜咸货,一家老小围聚在餐桌旁边,男的打着赤膊,女的则扇着笆蕉扇,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许多家庭的洗衣、晾衣之事,也大都是在弄堂中进行的。上午与傍晚,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家庭主妇们在弄堂里一字排开大大小小的几个木盆,将盆中的衣服泡上一些肥皂水并揉搓一阵,然后放到弄堂墙壁上的水笼头上去冲洗。衣服洗净后,便在弄堂的两端绑上一根长绳,把衣服晾于绳上。一件件滴着水的衣服在弄堂内随风飘动,左右摆甩,形成了一种特有的“万国旗”景观。
上海的弄堂也经常是家庭主妇们拣菜洗菜,淘米烧饭的地方。每至准备餐饭的时辰,上海弄堂内便到处可以看到妇女们坐在弄堂里拣菜淘米的情景,她们不时地掰下鸡毛菜上的黄叶,或者拣出淘米箩中的烂米,将其扔到弄堂的地上,然后再将菜和米放到弄堂的水笼头上去冲洗。一些燃着红红煤球的炉子,也被拿到弄堂中去透风、出灰,等煤炉中冒过一阵烟后,再拿回到屋内烧水煮饭。
旧时上海都市中卫生条件普遍较差,大量的石库门居民都是以马桶来作为如厕的工具,于是倒马桶便成了上海都市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种原始、落后的倒马桶活动,也大都是在上海的弄堂中进行的。每天清晨,随着弄堂内倒马桶人的一声大吼:“马桶拎出来喽!”各家的后门便纷纷地打开了。一个个马桶被拎到弄堂里,由倒马桶人倒掉后再用笏帚刷净,然后放到弄堂的墙角下晾晒着。民国时期的一些文人在写到上海都市中这种倒马桶景象时经常带有几分揶揄的口气:“从后门望去,家家都有一个或两个红漆的马桶,在后门口陈列着。那种罗列成行的样子,又令人想起象是一种大阅兵式。”
上海的弄堂也是许多上海人休闲娱乐的主要场所。每逢夏季来临,弄堂中便时时可见一支支乘凉的大军。那些家中住房条件困难,通风设备较差的人家,早早地便将草席、长凳、躺椅、竹榻搬到自己家门口的弄堂之中,在那里占得一席之地。夜幕降临时,人们用凉水在弄堂里冲洗一阵,然后便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乘起凉来。许多在弄堂里开小商店的,则将自己店门前的排门板卸下,搁上两条长凳,充当乘凉的用具。此时的弄堂内,成了一个热闹、嘈杂,充满各种人情世态的世界。老人们大多是静静地躺在竹榻、睡椅上,睡眼朦胧地摇着扇子,小伙们则大多是斗棋打牌,读书看报,或者与一些朋友们聊着一些有趣的故事。妇女们大多是在草席上嗑着瓜子,做着针线,一边哄着孩子睡觉,而那些顽皮的小学生们,则大多是在弄堂里东窜西跑,奔逐嬉闹,寻找着自己的乐趣……。一篇反映30年代上海都市弄堂乘凉风俗的作品中这样写道:“(上海)弄堂是四四方方一座城,里边是一排一排的房子。一层楼的,二层楼的,三层楼的,还有四层楼的单间或双间房子,构成了好多好多的小胡同房子……。到了夏天,到处摆着椅凳,人们团团地聚坐着,尤其是晚上,到处可以看出人浪来。女人们的黑裤(黑香云纱裤子),排列起来,如果您不小心,她们的突出的臀部的双曲线就会碰到您的身上……。在习习的晚风里,产生了浪漫史和悲喜剧的连环图画。”这种情景,在旧时上海都市中随处可见。现今,虽然许多上海居民的家庭住房条件已经大为改善,夏日里到弄堂中乘凉的人数已远不如过去那样多,但是仍有不少现代上海人喜欢到弄堂中去乘凉消夏,因为那里有着一种自己家庭中无法得到的群体气氛,那里可以寻找到一种自己家庭中无法寻找到的人生乐趣。
弄堂更是上海的小孩子们嬉戏玩耍,从事各种游戏活动的主要场所。生活在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末的上海人在童年时代几乎都有与弄堂中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的经历。男孩子们玩的大多是一些较为粗犷的游戏,如打弹子、盗将寨、钉橄榄丸、飞香烟牌子、滚铁环、扯响铃、溜冰等等;而女孩子们玩的则大多是一些较为细腻文雅的游戏,如跳橡皮筋、造房子、踢踺子、挑绷绷、拾子等等。但是,随着家庭住房条件的改善和家庭娱乐的发展,现在弄堂中做游戏,玩耍娱乐的孩子已经越来越少,延续百年以上的上海弄堂游戏习俗也正在逐渐走向衰落,这是上海人的生活方式不断走向都市化、现代化过程中所出现的必然结果。
上海人的弄堂生活中除了吃饭、洗衣、休闲、娱乐等多方面的内容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交易买卖。对于许多上海人来说,弄堂不仅是一块栖息生存的独特天地,而且也是一个买卖物品,灵通市面的主要场所。许多小商品的买卖活动,都是在弄堂中进行的,许多打探行情,了解市面的行为,也都是在弄堂中出现的,它们构成了上海滩上又一种充满市井风情的弄堂习俗形式。在旧时,上海弄堂中最为常见,同时也是最为热闹的,是那些卖小吃点心的生意。从清晨开始一直到晚上,各种小吃点心摊子便不断地涌向上海的各条大街小巷之中,各种小吃点心的叫卖声也始终在上海的各条弄堂中响彻回荡,它们构造了一种浓浓的上海弄堂生活的情韵。鲁迅在《弄堂生意古今谈》一文中云:“这是四五年前,闸北一带弄堂内外叫卖零食的声音,假使当时记录下来,从早到夜,恐怕总可以有二三十样,而且那些口号也真漂亮,不知道他是从‘晚明文选’或‘晚明小品’里找过词汇呢,还是怎么,实在使我似的初到上海的乡下人,一听就有馋涎欲滴之慨。‘薏米杏仁’而又‘莲心粥’,这是新鲜到连先前梦里也没有想到的。”除了小吃点心以外,到弄堂中来卖菜、卖香烟火柴,卖针头线脑,卖竹木器具的小生意人也极其之多,他们来到上海的弄堂里后,家庭中的主妇、佣人、孩子们便会急急地从屋子内奔出来,围到摊子旁,一边看着货色,一边与摊主们讨价还价。一些勤俭持家的主妇们,有时为了要想少出一个铜元,也会向那些摊主们卖弄一番风情,投送几下秋波,以求得一个讨价还价上的便宜。
种种弄堂风情与弄堂习俗,是上海都市人对于局促的居住环境所作出的一种补偿行为,是上海都市人迫切的居住需求与强烈的扩张心理作用下的产物。长期生活在狭小的石库门天地中的上海都市民众,对于生存空间的需求常常要比其它地方的人强烈、迫切得多。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扩大生存空间的问题,无时无刻不在为扩张自己的生活区域寻找着机会和条件。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弄堂便成了他们籍以达到扩张生活区域的一种重要对象。
与普通的,较为封闭式的居家生活和居家习俗不同,上海人的弄堂生活和弄堂习俗所具有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那种开放性。在居家环境中,一幢幢的房屋将各个家庭,各个群体分割成互相独立的单位,在这些单位中,人们的生活大都处于一种相对封闭的状态,各家之间不可能有较多的沟通和联系。但是在弄堂中,各家之间的生活却成了一个完全开放的体系,那里没有隔阂,没有隐秘,个人的家庭生活,几乎完全与弄堂的社会生活混成了一体。本来,许多个人的生活问题,如吃饭、睡觉、如厕等等,都具有一定的隐私性,它们大都是在各自的居室中进行的,而不大可能出现于公众场合。但是在上海人的弄堂生活中,这些事情却大都成了一种公开化的活动,完全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在弄堂中,这一家吃的饭菜,另一家一目了然;在弄堂中,这一家有几件衣服,有几张桌椅,另一家也了如指掌。即使是象小便、倒马桶这样较隐秘的事,在上海的弄堂中也常常是以堂而皇之,毫无遮掩的方式进行的,完全不避任何人的耳目。
弄堂生活与弄堂习俗的开放性,不但使许多个人的隐私变成了公开的活动,而且也使许多个人的生活内容与社会混成了一体。在居家环境中,许多个人的生活活动,诸如吃饭、洗菜、娱乐等等都是在家庭的范围内进行的,不可能有众多家庭以外人员的参与。但是在上海弄堂中,这些原本属于个人的生活活动却经常会出现诸多邻居共同参与;不分彼此的情形,完全打破了那种封闭、独立的居家生活方式的限制。例如在弄堂中,这一家的孩子经常会跑到另一家的饭桌上去吃饭,而另一家的阿婆、嫂嫂,也经常会帮着这一家的阿婆、嫂嫂拣青菜、剥毛豆,或者照看煤炉。弄堂中的一些文娱活动,更是经常会在许多家庭的共同参与下进行。例如成人们玩的“大怪路子”,孩子们玩的“盗将寨”、“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大都是由弄堂中的几户人家共同组合参与,而旁观之人更是来自弄堂里的各门各户。他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弄堂娱乐群体,使原本属于各个家庭中的活动,变成了一种有众多非家庭人员参与的社会性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海都市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开拓进取、思路活跃、善于交际等等的性格,也是在开放的上海弄堂生活的熏陶下所形成的,正是开放的上海弄堂生活,塑造了一代又一代富有开拓、创新精神的上海人。有人说:“上海的里弄是开放的,上海的石库门房子也是开放的……。上海人不怕开放,而是希望开放,渴望与市场联成一片。”这种将上海里弄的开放性与上海人的开放性联系起来考察、认识的见解,是颇有见地的。
“弄堂是上海的特产,是属于上海人的,它记载了上海的故事,反映了上海人的文化、生活方式与心态。”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住房条件的改善,上海的弄堂面貌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上海人的弄堂生活和弄堂习俗,也正在日益向着文明、进步、科学的方向发展。在人类历史的步伐即将跨入21世纪之时,上海的弄堂必将会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并且充分地展现出自己那种凝聚着现代上海都市人积极进取、勇于开拓、文明科学等等精神力量的美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