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7 18:25:05
作者:
来源:
吴江方志
【字 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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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
在重庆住了年余,自从毛先生来渝以后,精神渐渐儿好起来,又入于神经兴奋时代了。尹瘦石兄提起要开展览会,要我加入,写自己的旧诗,和他有名的历史画联合展出,名之曰《柳诗尹画联展》,叨了毛先生的光,我居然很高兴的答应了。瘦石兄要我写介绍的文字,登在新华日报出版的特刊上。我答应他写两篇,一篇是介绍他的,题目叫“尹瘦石的画和人”,另一篇是介绍我自己的,题目叫“柳亚子的诗和字”。现在,先把后者写在下面吧。
关于我学诗的历史,应该先从念诗讲起。在自传《五十七年》内是写过的,现在东西不在手边,关于年岁,是无法记忆和考查的了。但,好象年纪是很小的,最先的一步是念唐诗三百首,是在我的母亲费太君膝前,或是怀抱中间口授的。在满清乾嘉年间,江南一带,不是有一个大名士叫袁子才吗?这位先生虽然有人攻讦他,说他奔走于公卿权贵之门,人品不高,所以诗品也不高。不过,他倒是有特别底见解的。他不喜欢女子的缠脚,又囿于时代,不敢自己公开来反对,于是在《随园诗话》中间,借了一个大脚才女的口吻,假造出一首诗来:“三寸金莲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缠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这和后来龚定庵的“姬妾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利屣;侯王家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不是一鼻孔出气吗?他反对女子无才是德传统的缪论,而提倡妇女文学,这是难能而可贵的。所以,他的女弟子很多,《湖楼请业图》就成为他的佳话了。这时候,我们吴江黎里有一对文学夫妻,是徐山民和吴子佩,都和他有往来,而且子佩便是他的女弟子。子佩的女儿徐丸如,少寡家贫,开门授徒,我母亲在十岁以内,曾从她受业过。所以讲起来。我母亲还是袁子才的三传弟子呢。十岁以后,家中又囿于无才是德的传统见解,不许她读书了。但她对于唐诗三百首,却都已念得滚瓜烂熟。这样,便教给了我学诗的第一步门径。
后来,我是正式延师授课了,恰恰碰到了一位陆源青陆老师,他特别喜欢杜甫的诗,四书五经以外,却教我念起杜诗来,而且要背诵。在当时,当然是很伤脑筋的,但久而久之,对杜诗的趣味渐渐感觉到了。陆老师去后,来了俞文伯俞老师,他虽然有些神经病,给我的印象很坏,但他倒是一个诗人(陆教师只喜欢念杜诗,却没有看见他做过),积稿盈尺,有时候也教我做起旧诗来。虽然他的教授法不高明,不过,我终于向诗的道路上又迈进一步了。
自从12岁移家黎里以后(从前是在大胜的),父亲自己教了我几年,杜诗已由背诵而改为读一下.终于把这大部头的东西读完了。好象是14岁光景吧,父亲把我送进凌甘伯凌老师的门馆里去,却只每天去两个钟头,多下来的时候,还是在家里读书。在移家以前,好象我已在平平仄仄的写起旧诗来了,自然是不大象样。到了14岁,做得似乎好一些,在上海的小报上,也居然发表起来。这时候,做的都是艳体诗,说甚么义山锦瑟,韩偓香奁,到17那年,受了梁任公《新民丛报》诗界革命的洗礼,便把这些东西都付之一炬了。
17岁进上海爱国学社,想从事革命不成,还来还是做诗。在同里自治学社搞了2年,20岁又进上海健行公学当教员,但革命的目的还是达不到。这时候的革命工作,一部分是武的,暗杀暴动是家常便饭;另外一部分是文的,便是所谓宣传工作了。文学是宣传的利器,诗文并重,效力很大。这样,我的诗不是文学的革命,而是革命的文学了。从健行公学还来,很念了一些旧书,史部以外,最喜欢的还是诗,唐朝的李太白、李义山、杜牧之,金元之间是元遗山,明朝是陈卧子、夏存古、顾亭林、黄黎洲、钱牧斋、吴梅村,清朝是王渔洋、朱竹坨、沈归愚、袁子才、黄仲则、舒铁云、王仲瞿、陈文伯、龚定庵,都看了一些,尤其喜欢夏存古、顾亭林和龚定庵。这样,人家便以为我是龚派了。最古怪的,是对于六朝最著名的《昭明文选》以及宋朝有名的王荆公、苏东坡、黄山谷之类的诗集,却从未看过,至多,不过读读陆放翁、谢皋羽、郑所南诸家的著作吧了。因为这些人都是爱国诗人,使我油然生敬爱之心,因其人而重其诗,至于讲到诗的派别,我是主张尊唐抑宋的,同时却也崇拜非唐非宋的龚定庵。在这个时候,我的诗恐怕已经有了定型了吧。
辛亥革命总算是成功了,但诗界革命是失败的。梁任公、谭复生、黄公度、丘沧海、蒋观云、夏穗卿、林述庵、林秋叶、吴绶卿、赵伯先的新派诗,终于打不倒郑孝胥、陈三立的旧派诗,同光体依然成为诗坛的正统。但我是最反对同光体的,于是和姚鹓雏、朱鸳雏、闻野鹤几个人就在南社内操起同室之戈来,南社也就从此瓦解了。这个时候,为我张目的,有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还有自称太原公子褐裘而来的王玄穆,玄穆早逝,又陵先生好象也已很久没有著作发表’于是在南社中间,我和林庚白两人又渐渐成了两大的形势了。
我的诗和庚白的诗来源是不同的。庚白由唐人宋,再由宋入唐。他在同光体中间打过滚,却能够跳出同光体的圈子,发挥其时与世的理论,更以社会主义者的思想而入诗。他自命为古今第一,在杜甫之上。我不敢贸然附和,但也并不反对他。我自己呢,庚白死后,从淞妹那儿读到了他的全集,觉得受他的影响很深。到现在,我很想做一个丽白楼诗派的继承人。至于所谓正统派的诗人,老实说,都不在我的心上呢。国民党的诗人,于右任最高明,但篇章太少,是名家而不是大家;中共方面,毛润之一枝笔确是开天辟地的神手,可惜他劬劳国事,早把这牢什子置诸脑后了。这样,收束旧时代,清算旧体诗,也许我是当仁不让呢!
我是喜欢做旧体诗,不大会做新体诗的。但,我的估计,却以为旧体诗的命运,不出50年了。不过我对于新体诗,实在太陌生、太浅薄,所以虽然做了三次,终于不能走上新体诗的道路。至于旧体诗,我认为是我的政治宣传品,也是我的武器。大刀标枪,果然不及坦克车飞机的厉害,但对于不会使用坦克车飞机的人,似乎用大刀标枪来奋斗,也不能认为错误吧。我的蔑视旧体诗而仍然要做旧体诗者,其原因就在于此了。
讲到我的字,那真是糟糕,从小就以恶书劣字出名的。除了描红和印格以外,我连法帖都没有临过。老实讲,临起来也不会象样的,你的字是你的,我的字是我的,临他有什么用处呢?清党亡命以前,我是连亲戚朋友庆喜吊丧的对联,都是自己起草丽请人来代写的。但,自从日本还来,一到南京,胆子渐渐大起来,而且居然也有人来请教。在桂林最后半年中,居然卖字,也居然卖到一点钱,这真是天晓得。并且,我的脾气太急,写字象冲锋一般,喜欢赤膊上阵,杀了一下,胜败不问,也就完蛋,管它写得象样不象样呢。有人说我的字是新柳字,又说有些象龚定庵,照我自己看来,只是扶乩和画符吧了。
现在瘦石兄出了题目,要我写我自己的诗,陈列出来。我的诗,当然不敢妄自菲薄,并且自以为是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陈龙川的两句话,是可以当之而无愧的。至于字呢,也许自有“嗜好与俗殊碱酸”之士,会来尽情欣赏的吧。1945年10月16日于沙坪坝津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