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树棠书

1923年4月10日

昨日自北舍港归，维舟永安桥畔，欲谒杨维斗先生祠，索钥于寺僧弗获，怅怅而反。分湖先哲祠，更无门可人。愚意宜别辟一门，不当以土著之人反附庸于侨寓。而石额所刻，去分湖之名，尤不妥当。且民国不称中华，何以示别于大韩、爱尔兰？壬戌不系十一年，何以处六十甲子以后？清和截去犹字，似亦欠通，此皆驵商市侩不知大体者所为，殊未可大书深刻以示后世人也。仆不在芦墟士绅之列，似可以无言，特念暾庐创业之秋，仆与巢南、长公辱司仪礼，理不容默默。且分湖为吾家故物，亦未宜听其玷辱湖灵。特此奉告，并将额式写上，望于一月之内，鸠工拆去旧额，重辟新门。如足下不以为然，仆当纠集同人，迎先哲神位，重归切问书院，诸先哲在天之灵实式凭之，定不以仆为好事也。何去何从，希即见复为幸。匆白不宣

大中华民国十二年四月十日

柳弃疾

（原载《新黎里》半月刊）陆树棠——字赓南，江苏吴江人。

陆树棠答柳亚子书

1923年4月15日

日前自魏塘归得读大札，藉悉壹是。适友人自禾莅此，相聚多日，致稽裁答，幸勿为罪。杨忠节公祠钥匙，向归泗洲寺僧经管。嗣因寺僧启闭无常，且闻在内有种种不规则之举动，故自先哲祠成后，暂将此项钥匙收回，乃为维护祠宇起见。足下未明此中原委，至不得其门而入，宜其怅然于怀也。至先哲祠之建，家君因此祠附设于切问书院中，每遇祭享，适与杨公祠同日，与祭者有南北奔走之劳，多感不便，人数遂致寥寥。爰于客岁慨捐巨款，度地于杨公祠旁，从事建筑。祠成之日，镇人士一无异言。今岁春祭，到者达五六十人，为从来所未见，可谓极一时之盛。惟该处地邻荒野，从前忠节祠门窗累次被窃，鉴于前车，是以不敢多启门户。且其时适于泗洲寺之后，得独照房所遗湖石数峰，玲珑可爱，乃拟树立庭中，以存古物祠前，则缭以周垣而由忠节祠出入。墙外并嵌以石刻，表明另为一祠，并非与忠节祠同在一室，指为附庸于侨寓者误矣。石额所题非有意去分湖之名，盖此二字之有无不关重要。尝见崇祠题额，往往仅书某某祠而不冠以地名，今此祠既在本镇，当然不祀他处之先哲，稍具知识，类能明之，况旧额犹存其中，未尝抹煞，可知书额之时，本属毫无成见。所称民国者，自指中华而言，决无以中华之人而用他国纪年者，揆之一般社会心理，无不知之，况他国未必有壬戌之可言。僻居乡曲，固无庸以世界眼光观察之也。若谓六十甲子以后，何以示别，此六十年后之事，来日正长，奚劳过虑古人。手书匾额，但志年月者比比皆是，未闻因此而埋没创立之年代。足下殆少见而多怪乎？清和二字，沿用已久，“岁时记”四月朔为清和节，司马温公“居洛初夏诗”亦有“四月清和雨乍晴”之句，似本不宜加以“犹”字，致贻画蛇添足之讥。今仅援谢灵运“首夏犹清和”一语强指为截去，所见亦太狭陋矣。总之，当时刻石如字数过多，必不能容，稍从简省事，或有之，即仅标先哲祠三字亦未始不可。若以区区细故而以咬文嚼字之见，掀波作浪，故意非难，谁其怂恿人？岂不知是真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召之矣！足下素性慷慨，且力亦足以副之，果为尊崇祀典计，何妨稍解囊金别立祠宇，欲题何字，悉听自由，芦中人士方将乐观厥成。寄来题额式样特先奉璧，何日祠成，请以悬之，谨当拭目以俟。若仍因陋就简，重迎神位以归切问书院，是借题与新祠为难，非所以重先哲也。嗟乎！世俗浇漓，士风不古，自号通人才子者，方且沈湎乐国，跌宕自豪。地方义举漠然无动于中，遂让他人为之，已可浩叹。来书谓驵商市侩不知大体，而反观通人才子，其所作为果何如耶？夫商为四民之一，近代尤注重于实业，而人民平等，载在约法。若更分畛域，心存歧视，已不合於潮流。即累世簪缨之士，犹恐未必出此，况陶朱积居，端木废著，弃儒就贾，未尝为世诟病。足下自视固不凡矣，独不一抚躬自问，究与尊重民国之旨，前后不相矛盾乎？分湖一水，界分江浙，地域甚宽，我家鲁望公唐时即隐于此，遗迹见诸志，乘元末季道天游，诸公尤以文艺著于时。是湖非与君家独有渊源，特弟不过视为地方共有之名迹，尚不敢自诩为故物耳。弟与足下多年旧交，初无芥蒂，如怀高见，自可开诚指示，苟能有裨事实，无不乐从。乃当此祠初建，未闻足下置喙其间，而于祭之日，亦未见大驾一临，既司议礼于前，何独蔑视于后？湖灵有知其谓之何？今始使酒骂座，大逞狂奴故态，在弟视之，只可付之一笑，实无置辩之价值。特恐足下误以为默认，姑泐寸笺作答，藉候安如我兄日社（附件）

陆树棠手启

4月15日

（原载《新黎里》报）

与陆树棠书

1923年4月18日

得复书，知经营艰苦。以仆选事，累君词费，岂本怀哉？杨祠锁钥，假言暂摄，未知璧返复在何时？寺僧启闭无常，行多不勒，果有明证，’纠而正之可也。不从，则声于地方办事处，正其罪状，逐之可也。蹊田夺牛，岂日当然？君家父子，资雄一乡，稍斥其傥来之物，不甚爱惜之钱，规兹公地，树屋三楹，侈然自以为不世之业。大书深刻，将昭示夫千秋万岁，斯已泰矣。杨祠初非君家捐建也，囊括而包举之，复何说乎？闻诸道路之言，君家曩建宗祠，鸠工庀材，悉于此宅焉，震惊先烈，咎有攸归，将维护之谓何?抑所谓启闭无常，行多不轨者，宁独寺僧任其罪戾也。分湖先哲祠，创于邑侯暾庐李先生，就切问书院废址改为之。芦中耆旧，如陆鸥老辈，多躬襄厥事。盖自学校之兴，书院久废，就曩时弦诵之场，为此日馨香之所。先哲有灵，不叹非类，正名定分，是日更制，何附设之有？崇祠屹然，明湮帖妥，何嫌何疑，而必改作？迁移之举，毋乃多事乎？夫所贵于骏奔与察者，以其精白乃心，虔诚恭各耳。分湖先哲祠之距杨祠，地虽南北，不逾一市，苟其天日晴美，度阡越陌，讵筋力所弗胜。借日风雨之不时，刚带水可过，何妨杭以一苇，宁效阮步兵途穷痛哭哉！惜一己之奔走，遂不惮移先哲以就我，若而人者，其居心已弗可问矣。慨捐巨款，足下所自满者在是，所骄人者亦在是，顾仆又闻诸舆诵焉。慨自神狐踞座，国狗噬人，纲纪凌夷，江湖日下，甚至乡举里选之典，亦蹈鬻爵卖官之辙，风气所趋，贤者不免。新祠土木之资，谈者以为实出猪仔之代价，使此言果碻，将毋铜臭逼人？昔虞仲翔叱曹孟德以馀赃污人，而唾涕绝之，曾谓先哲，不如仲翔乎？春祭与祭达五六十人，足下自以为极一时之盛乃以仆所知，芦中清流眉目，狷洁自好之士，询之都逊谢未与，将诸君子悉蔑视先哲欤，抑有所感慨而避席弗遑也。是足下不因先哲而荣，先哲且将因足下而辱矣。足下其何以对先哲乎？既知杨祠地邻荒野，易使宵小生心，何必度基于是？既云出入必借杨祠，已乖行不由径，何言附庸为误？君家父子之为分湖先哲谋者，果尽心焉否耶？夫颜渊陋巷，不改其乐；似道半闲，适增其丑。以先哲为无知，亦已矣。以先哲为有知，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弗由，事等于播迁，迹同于幽闭，彼哉彼哉，吾恐神之弗来享也。彼湖石数峰，玲珑可爱，在足下郑重言之者，果足以娱神之魂而悦神之颜哉！石额标题，观瞻斯系，何云不关重要？仅书某某祠，不冠地名，仆实未见，借云有之，亦不识大体者所为，宁足据为典要？且使出于草创，斯亦已耳，明明旧额犹存，不知典型是式，而必师心自用，非愚则妄，岂能为君家曲谅。中华民国四字，不容割裂。今上不称中华，下又不署十一年，与不奉正朔何异？俨然自命读书识字，而动用僻居乡曲为遁辞，究亦稍具知识否耶？至云六十年后之事，来日方长，奚劳过虑，此言最为荒谬。中华民国，历数灵长，方将千秋万祀而未有纪极。今日壬戌，将第一壬戌耶？将二三四五十百千万以至恒河沙数后无穷之壬戌耶？仆所谓何以处六十甲子后者，此也。今如足下所言，直将谓中华民国不复有第二壬戌矣？足下食中华民国之毛，践中华民国之土，而忍为此诅咒中华民国之言。鸱枭破獍，不食其馀，仆诚不料足下丧心病狂大逆不道之一至于此也。四月朔为清和节，清和岂即为四月之代名？谢氏生于六朝，司马生于北宋，孰先孰后，宁待赘辞？且足下何故必易四月为清和？岂清和为简省，而四月字数过多耶？抑尝读岁时记及温公诗，自矜渊博耶？抑犹是不奉正朔之故智，不用中华民国之年，更不用中华民国之月日耶?天下无限定尺寸之石质，亦无限定尺寸之字形，字数过多，增石之尺寸可也；石形过小，减字之尺寸可也。足下自诩慨捐巨款，岂不能购一较大之石，而必为此削足适履之谬举哉。夫事关国典，而犹自诿为区区细故，责人以咬文嚼字，掀波作浪，足下怙恶不悛如此，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事矣。尤可笑者，以别立祠宇难仆。仆一穷措大，初非金满家儿，何敢与足下度长絮短，且亦乌取乎此重规叠矩之所为。推足下之为此言，殆以为金钱万能，非如君家之捐建，既无开口之馀地，而用以箝制吾侪。昔人钱神之论，逊此痛快。不知天下之事，天下人自有公论，吾舌犹存，不能终为足下屈也。足下奉仆以通人才子之名，仆亦何敢多让，至于迷楼乐国，借琐耗奇，此其旨趣，要未易一二为流俗人道。语日：“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其足下之谓欤？夫先哲安居于旧地，何劳君家为迁乔出谷之谋，此而日地方义举，亦徒玷污先哲而已。商为四民之一，谁不知之。民国约法，人民平等，此自其地位言之。至于智识，岂能斟若画一？若谓手拥巨赀，即不难护非为是，则金贯华移财神入文庙，正为足下今日发矣。累世簪缨之士，犹恐未必出此。此两语尤不知作何解？足下心中目中，殆仅有位尊多金四字耳，惜乎仆非苏季子也。赐不幸言而多中，仲尼所叹息，究其极不获与于颜曾之列，未始非为阿堵物所误。陶朱挟亡吴霸越之才，三散千金，自非俗贾比。然昔人尚以处贱行汗议之，三高之祀，几乎岌岌不保。近世社会主义学者，至詈资本家为不操戈矛之大盗，使足下闻之，不更当掩耳却走耶！仆旧居胜溪，与分湖近，后迁梨川，与分湖较远，犹以游钓之乡，不可无一言以持正义，故日吾家故物。夫分湖者，分湖人之分湖，分湖先哲祠标题之失当，分湖人人人得而议之。亦犹之中华民国者，中华民国人之中华民国，诅咒中华民国之国运者，中华民国人人人得而讨之也。足下乃复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毋乃过欤？陆通苗裔遍天下，以足下视鲁望，不知与荣韬之视子仪，狄青之视仁杰，孰远孰近？第仆旧从鸥老游，获睹分湖陆氏世谱，则季道天游，自秀州来迁，实祖宣公，又与鲁望无涉，未知足下亦能明辨之否？仆抱澄清天下之愿，晚不获偿，蛰居斗室，蔽聪塞明。君家慨捐巨款，建此宗祠，仆前此实茫然无所闻，以足下与仆旧交，明知仆为当年议礼之人，乃迄不以一字征同意。至于办事处具柬邀集，仆更不在法团士绅之列，复何从而置喙、何从而与祭哉？顷者薄游芦漪，始悉此事本末；载瞻石额，更深憾其谬戾，而周垣缭绕，欲入无门，用是驰书奉告，思自附于绳愆纠缪之谊，实冀足下翻然悔悟，能尽受言。所言公，故公布之。吾辈磊磊落落，岂效儿女子嗫嚅态。何意足下拒谏饰非，倒行而逆施之。已矣足下，请从此辞，仆亦不复能为足下更借前箸矣。昔龚自珍置客座联云：“灌夫骂坐非关醉，江敩移床那算狂。”仆窃私慕之。曩以太丘道广，颇受爱我者讥弹，今而后天脯吾衷，庶几其免于罪戾乎。人不自知，知人亦未易。流芳遗臭，在千秋不在一瞬也。勉旃，毋多谈。

中华民国十二年四月十八日

柳弃疾

（原载《新黎里》）

亚子：

安如足下得来书知辞更猖獗竟以建祠为多事可骇之至足下非赤贫之士乡人类能知之何必过于谦抑自贬于穷措大一流乎（不及汝慨捐巨款）仆向不肯与人度长裂短致损人格徒以足下来书诚如识者所称意气用事仆初无开罪足下之处（这是开罪先哲开罪国家）讵甘忍受据理答复事亦寻常不虞申申之詈逼人益甚仆雅不愿污我笔墨作无谓之争执况建祠始末全镇自有公论（全镇在汝势力之下那敢开口）非一二人所能妄指流芳遗臭果在千秋不在一瞬我与汝皆不能先自评断听之后人可耳来书尊重民国忠诚可佩曾亦知民国犹有法律在人民皆应遵守乎指摘事实公然辱侮人者（确有事实便非侮辱）律有专条今捐建祠宇以奉先哲而诬为出自猪仔代价且以幽闭先哲相讥书民国壬戌谓与不奉正朔何异并有诅咒民国丧心病狂大逆不道不知世间有羞耻等语究属何指（你自己知道）有无凭证（怙恶不悛便是凭证）此种重大罪名犯之则有触刑章诬之亦例须反坐稍具常识当能知之无待仆之多赘也仆与足下订交已在民国六年以后曩见足下来函往往但书旧历月日（书信与刊石不同）且并民国二字而无之原函具在可以覆按今特附寄一缄即希察核责人严而责已宽所谓不奉正朔诸语其殆足下自道乎抑蛰居斗室蔽聪塞明有以使之然欤夫一般社会（大书深刻非一般社会可比）或有沿用旧历者律亦无禁止之正条而足下独期期以为未可乃亦躬蹈于前其将何以自解总之凡事须平心静气勿妄自尊大（自比陶朱子贡者伺如）是非曲直未可指鹿为马古人养气读书二者并重（此语却不错领教）通人才子之名足下既不肯多让官于此稍加注意免为识者所诟病仆实有厚望蔫

陆树棠白

四月十九日附旧正月八日来函一通

（原载《新黎里》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