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钮琇评传

2020/9/28 0:49:12    作者:  欧阳健 来源:     【字 号:  】   点击量:4386

钮琇,字玉樵,吴江(今属江苏)人。父号芥庵,年十七时与族侄钮棨(字易庵)就浙试,受知于浙江提学副使黎元宽(字博庵)。中岁以来,累遭外讧,倦于翰墨,欲注《离骚经》,并检校《通鉴》,为之标举建储、绥远、用贤、黜佞、重农田、定赋役、正礼律、兴学校诸大典,编辑成书,未暇卒业。明亡,志决鹿门偕隐,编有《芥庵自怡编》(见《觚賸》卷五《豫觚·自怡编序》)。

 钮琇回顾自己的经历时曾道:“幼而就傅,延吴札于枫江;长且服官,谒徐陵于柏府。初垂缟带,便学长吟;继傍玉台,每聆新语”(《〈觚賸〉自序》)。他自幼受父亲的教育,又奉父命从吴南邨先生于家塾,学习《尚书》、《左氏传》及时制艺。吴南邨为崑崙山人王叔承之甥,明末驰名三吴两浙间,鼎革后改名宗汉,与兄弟偕隐,终其身绝迹城府(《觚賸》卷一《吴觚·岁寒集》)。南邨雅擅诗古文,著述甚富,钮琇颇受感染,“窃窃然习壮夫弗为之所为”,其父芥庵诫之曰:“尔尚以典常作之师,其毋採华隳厥实。……弗徒绘风镂月,与庾鲍角胜也。”(《觚賸》卷五《豫觚·自怡编序》)南邨殁后,又从族兄钮棨游,这也是个襟怀恬淡、“绝意人世”的人物,鼎革后筑楼汉滨,绕以修竹,种菊其下,赋诗饮酒(《觚賸》卷一《吴觚·贞白楼诗》)。

 除受传统正规教育外,青少年时代的钮琇还有风流狂傲的一面。据《白水县志》卷四“艺文”载,康熙三十年(1691)四月,钮琇在陕西白水知县任上,曾捐俸将县门思齐楼修葺一新,并撰写了一篇《重修思齐楼记》,赢得当时名士如富平李因笃(翰林检讨)、邰阳康乃心(举人)、淳化沈振麟、吴江沈天宝的唱和,其中尤以沈天宝的《玉翁长兄先生撰〈思齐楼记〉寄余京邸并示富平李子德先生和杜韵诗即用其后二章元韵赋呈博粲》最堪注意。其一云:“西望彭衙远思生,书来杰构报新成。千村环市栖烟重,一水萦洄桂练轻。俗阜常看春市合,民安弥觉夜筹清。鸿文写向螭头立,儒吏千秋起物情。”其二云:“故人作宰傍秦都,少日狂名并五湖。花月于心何处得,烟霞为政近来无。徜徉青陇催群耜,啸咏丹楼会众儒。京国讵忘清楚路,拟归水竹著《潜夫》。”沈天宝是钮琇的同乡而年岁稍轻,故称之为“玉翁长兄先生”,他对于钮琇的生平为人,应是最为了解的。钮琇出生在鱼米之乡的吴江,备受江南文化的熏陶,恃才傲物,吟风弄月,“少日狂名并五湖”,恰是他倜傥性格的真实写照。

 《自怡编序》云:“又二十馀载,受知于玉峰徐大司成,三雍追琢,德业稍进。”指的是钮琇入太学深造,并受到大司成(祭酒)徐玉峰赏识。《觚賸》卷五《豫觚·判官荐才》云:“项城王尔固允贞,好学能诗,以副车贡入太学,与余友善。”稍稍反映了他在太学的交游。康熙十一年(1672),钮琇获拔贡生的资格,开始进入仕途。《觚賸》卷四《燕觚·诮郑》云:“潘稼堂未遇时,常游京华,与余同主于柯都谏家。”说的可能是他在京候补的情形,“海内三髯”(慈溪姜西溟、邰阳康孟谋、阳羡陈其年)与他的相交(《觚賸》卷二《吴觚·赋梅释云》),大约也在这个时期。

 钮琇自言:“余家酷贫,至无以为菽水欢,勉就禄仕,以几古人致亲之义。”所言亦当是事实。康熙十九年(1680),他首任河南项城知县,便迎养两大人于官舍。《觚賸》卷五《豫觚·训吏名言》云:“余筮仕陈之项城,崑山徐立斋夫子掌宪南台,以手书来云:‘嘉政设施,遂有次第,足徴蕴养有素。昔贤为政,三年而后颂声作,然其始未免怨谤。民誉不失,亦何容易?程子有云:‘节用爱人,常愧此四字。’足下今为民父母,庶几时存此心。无论更弦而张,仍贯为治,要实有与民疴痒相关之意。情隐既孚,久而共信,卓然之绩,何施不宜?岂特百里无负已哉!’”徐立斋即徐元文,字公肃,顺治进士第一,授修撰,累迁掌院学士。钮琇以此为座右铭,身体力行。《清史列传·钮琇传》云:“项城多旷士,民逋赋逃亡,琇悉捐旧逋,具牛种以招徕之,皆复业。其由项城署沈邱也,始至阅狱,有男女六人,讼系已十七年,问之,乃江南之狱所株连者,琇毅然释之,以状闻上官,使归故籍。前令方迁太常博士,将行,诣琇拜曰:‘我在官十三年不敢出此人,君到三日即释之,才识过我多矣。’”《项城县志》卷三《秩官表》“知县”亦云:“心劳抚宇,衣布食蔬,饶有古君子风,报内艰去,囊橐萧然”。其父迎养入邑后,观其于治赋、兴学、宽徭、平狱之政,次第修举,足副自己从前编辑《通鉴》的志向,而见之施行,心里感到很大的宽慰(《豫觚·自怡编序》)。

 康熙二十一年(1682)十一月,父芥庵弃世,明年,母黄氏亦病亡。康熙乙丑(1685)冬杪,钮琇从项城扶榇柩南归(《豫觚·木介》),在家守制。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服阙,补任陕西白水知县。《白水县志》卷三《官师志·列传》云:“初任河南项城,以忧归。康熙二十七年服阙,补白水,以严明著。壬申岁大祲,奸民乘机劫掠,琇执法穷治,境内肃然。又请发内帑三千金、楚粮五百石以赈,流亡遂集。琇遇事刚决,存心平恕,故同无怨者。性好游览,所至辄采录风土轶事,名曰《觚賸》,其《秦觚》一编,则宰白水时笔也。曾纂邑乘,后以事去,故弗成云。”《清史列传·钮琇传》还提到他兼摄蒲城事时,“蒲城岁方祲,白昼剽劫,率吏卒捕其魁,沈诸河,其馀党之蔓延者,村民缚以来,尽杀之,盗乃息。”《清史列传》说他撰有《白水县志》十四卷,似不确。

 康熙三十七年(1698),钮琇调任广东高明知县(《高明县志》卷五《职官表》“知县”),四十三年(1704)卒于任。《清史列传·钮琇传》云:“高明虽小邑,正供之外尚有杂税,听民输纳,岁不过十一二。公需不给,则省官用以足之。邑有地名大沙围,赋繁而多水灾,琇下车即鸠工筑堤数百丈,自是水潦无害。卒於官,旅榇萧然,越数年乃得归葬,高明人祀之名宦祠。”《高明县志》卷十一《宦绩传》云:“高明山界连鹿峝、皁幕诸峰,通药径,盗所出入,琇以情致,诸盗魁倾巢而出者二十四人,请之上官,人给免死牌一,使守御赎罪,贫者计口授食,卜室居之,诸盗戒勿犯,由是邑无警。水界连牂牁,每西江涨则其围易决,琇修筑维谨,间捐金以助之,邑鲜水灾。尤好奖励孤寒,设义塾教士,课其甲乙,士皆振。祀名宦。”

 钮琇作为一位“儒吏”,任职时能注意省官用,捐逋赋,兴水利,招流亡,“操行坚苦,皭然不淄”(潘耒《〈临野堂集〉序》),所以取得相当的政绩,受到居民的拥戴。不知什么原因,他从宦二十四年,从中原调到西北,又从西北调到南粤,却没有获得升迁,终身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看来钮琇并没有多少牢骚,这大约是繁琐政务与文人秉性在他身上构成的矛盾所致。其父说:“汝今于莅任之暇,抚弦调鹤之馀,始可与言诗也已。”仿佛做了官,方有闲暇言诗论文;相形之下,沈天宝“花月于心何处得,烟霞为政近来无”的疑问,倒是钮琇的知音之论,“拟归水竹著《潜夫》”——学习东汉的王符隐居著书,才是钮琇的最大抱负。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福气,只能在“簿书之暇,不废笔墨”(《清史列传·钮琇传》)。他的诗文,“少作惊才绝艳,方驾齐梁;中岁则婉丽悲激,长于讽谕,如《和杜秋雨叹》、《泣柳词》,皆有关理乱,足备诗史。”小说则有《觚賸》一书,“纪明末国初杂事,能举见闻异词者折衷之,可补正史之阙;其文幽艳凄动,有唐人小说之遗。”(《清史列传·钮琇传》)计有《临野堂集》十三卷、《文集》十卷、《诗馀》二卷、《荔梦编》一卷(据《高明县志》艺文,为钮琇自编任高明时诗)、《尺牍》四卷及《觚賸》正编八卷、续编四卷等。

 钮琇的仕宦经历,对他的小说创作应该说是有益的。他作为“博雅工诗文”的江南才子,因为服官的需要,足迹遍祖国的天南海北,完全不同的地域文化,大大增长了他的见识,拓展了他的心胸。从《〈觚賸〉自序》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心态:“入燕都而怀故国,记览梦华;登梁苑而晤名贤,书携行秘。迨夫哀缠素韠,贫典黑貂,旅食三年,不断皋鱼之泪;宦归千里,无馀刘宠之钱。游迹则雁池凫渚,阅历偏赊;行装则玉格贝编,讨搜独富。既而听鸡函谷,策马芦关。叹密法于秦灰,欲辨怪哉之气;怀和声于周凤,还题吉了之名。碑洞文章,收诸绿笈;桥山陵寝,绘以黄图。今则仍绾银章,更临珠海,鹧鸪啼处,朱旗锦石之乡;蝴蝶飞时,丹灶羽衣之洞。官逢鬥榖,得虎说于荒江;语习娵隅,成鱼吟于蛮府。粲花宾至,快雄辩之当筵;话雨人归,喜华笺之在箧。”他入燕都、登梁苑、过函谷、临珠海,既得游览大好河山,还搜集到丰富的神异故事,这些都构成了他从事小说创作的雄厚资本。 

 《觚賸》的写作,早在白水时期就开始了,而成于他宰高明之时。“觚”是记事的简牍,“觚賸”即觚所记之剩,亦即“史之馀”的稗官野记,这是钮琇对自己作品的定位。康熙三十九年(1700)写成正编八卷,以故事来源或足迹所至之地分卷,计《吴觚》三卷,写在家乡的见闻;《燕觚》一卷,写在京都求学候选的见闻;《豫觚》一卷,写在项城的见闻;《秦觚》一卷,写在白水的见闻;《粤觚》二卷,写在高明的见闻。写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的续编,则变换了分卷的角度,以叙事的侧重点为标准,《言觚》记言,《人觚》记人,《事觚》记事,《物觚》记物,各一卷。《觚賸》的内容,用钮琇自己的话说:“言其大略,盖有三焉”:

 第一类,一般不能载入正史的人物轶事:“尔其箫断吴门,曲留小海,筑摧易水,歌起悲风。稽散挥弦,广陵之音欲绝;潘邠阁笔,重阳之句无多。苟非阐此嘉名,谁复求之幽壤?”如《续编·人觚·英雄举动》,写熊廷弼当督学江南时,所有试卷都亲自披阅:“阅则连长几于中堂,鳞拥诸卷于上,左右置酒一坛,剑一口,手操不律,一目数行。每得佳篇,辄浮大白,用志赏心之快;遇荒谬者,则舞剑一回,以抒其郁。”一位重视人才的形象,跃然纸上。当门下士冯梦龙因撰写《挂枝儿》小曲,受到群讦前来求解时,熊忽问曰:“海内盛传冯生《挂枝儿》曲,曾携一二册以惠老夫乎?”冯跼蹐不敢置对,唯唯引咎,因致千里求援之意。熊曰:“此易事,毋足虑也。我且饭子,徐为子筹之。”须臾,供枯鱼焦腐二簋,粟饭一盂。冯下箸有难色。熊曰:“晨选嘉肴,夕谋精粲,吴下书生,大抵皆然。似此草具,当非所以待子。然丈夫处世,不应于饮食求工,能饱餐粗粝者,直英雄耳。”熊遂大恣咀啖,冯啜饭匕馀而已。熊起入内,良久始出曰:“我有书一缄,便道可致我故人,毋忘也。”求援之事并无所答,而手挟一冬瓜为赠。熊廷弼故示冷淡,非不爱才,惜其露才炫名,故示菲薄,而行李之穷,则假造以厚济之;怨谤之集,则移书以潜消之。作者叹道:“英豪举动,其不令人易测如此。”

 又如吴六奇,也是明清易代时的重要人物,写他的故事的文学作品,有蒲松龄《聊斋志异》之《大力将军》,李仲子《红杏楼杂记》之《吴都督补传》,蒋心馀传奇之《雪中人》等。《觚賸》卷七《粤觚上·雪遘》也是以此为题材的极为出色的一篇。小说突出海宁县孝廉查伊璜“常谓满眼悠悠,不堪酬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的识见,故一见丐者避雪庑下,强直而立,心窃异之,呼之对饮,以絮袍赠之。吴六奇雪中获遘明公,赏于风尘之外,一旦发迹,即厚报之,曰:“非敢云报,聊以志淮阴少年之感耳。”

 再如《续编·人觚·张羽军》,叙张翚性喜交游,重然诺,即利害无所避。曾与旗人法宝定交,则终身生死以之。后宝被罪来投,翬入告其父曰:“法公为我知己,被罪出亡,于国法无赦,留者,罪与之均。今穷而归我,畏法则执而首于官,死法公矣。昔孔融藏匿张俭,义声炳于千秋。敢告严君,将背友而保家平?抑舍生而取义乎?”翬父张目奋髯曰:“北海之母何人?我岂不及一巾帼?其留之!”事发,捕宝并逮翬与父。翬力辩父脱罪,竟论斩,减等流秦。凡官于秦者,高其义,皆愿与交,不以流人目之。

 以上事迹,或以人,或以事,都是正史中不可能叙入的。《觚賸》还有一些具有实录性质的文字,如卷八《粤觚下·共冢》记述顺治七年庚寅(1650)耿继茂、尚可喜兵屠文州之事;《粤觚下·五华山故宫》记述永历帝逃遁,吴三桂重购得之,缢于贵阳府及反叛称尊始末;卷一《吴觚上·虎林军营唱和》叙吴炎、潘柽章以史案株连,于康熙二年(1663)磔死,吴先语其弟曰:“我辈必罹极刑,血肉狼藉,岂能辨识?汝但视两股上各有一火字者,即我尸也。”卷八《粤觚下·跛金》叙尚之信偶醉,指宫监曰:“汝腹何大也,此中必有奇宝,我欲开视之。”竟以匕首刺监腹,应刃而毙,皆可补正史之不足。

 第二类,不可能载入正史的女性故事:“至乃江头孝女,黄绢无传;塞外文姬,青蛾莫赎。帘窥燕子,新愁锁夜月之楼;门倚桃花,旧笑忆春风之径。维美昭于绣管,斯艳发乎香奁。” 赞美女子的才华胆识,同情她们的悲惨命运,是小说总的倾向。如卷三《吴觚下·云娘》,叙李云娘为汪参将仆王忠妻,年十八,是一位处变不惊的女中豪杰。汪解任还维扬,途遇群盗,云娘纵马而前,矢毙二骑,馀皆散遁。参将公子见其貌甚艳,欲狎之,云娘乃责其不能出奇报国,偶遇萑苻,竟薾焉胆慄,以刀拟之曰:“有追我者,我即断其头,如河北盗矣。”遂驰去,永不复返。叙柔情的名篇有卷六《秦觚·粟儿》,记聪明美丽的少女粟儿与清河公子倾心相爱,及刺史玉成的经过,文笔细腻委婉,感人至深。《续编·事觚·于家琵琶》叙于孝廉与爱姬红桃以琵琶结情,因战乱分离后,又以琵琶相闻而重逢,亦为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的佳作。

 三、不可能载入正史的神怪故事:“更若大夫觏止,雅擅多能;君子至斯,夙推博物。疏不遗乎草木,学溯葩经;注兼及乎虫鱼,功期翼雅。爰以资其考家,非止袭夫传闻。然而宇宙茫茫,人如粟渺;江河滚滚,世亦萍浮。目不越于方隅,每以常而为怪;心苟通乎大造,将何幻而非真。”钮琇十分注重从“常”与“怪”的相对性出发,来认识和处理“幻”与“真”的关系。他认为“《虞初》小说,非尽出于荒唐;郭氏贵经,固无伤于典则也”,体现了独到的神怪观。

 如《续编·事觚·哑樵》,写平水山樵人目睹了大蛇蜿蜒涧泥内,复涂附其身、曳泥入于洞内的奇异景象,还在它入洞以后,帮助它用泥封住了洞口。奇怪的是,樵人做了这桩好事后,却遽尔不能言说;直到三年以后,复过前遇蛇处,才突然发生变化:“阴云乍合,雷雨骤至,霹雳一声,有龙从洞中出,腾空而去。樵人不禁大呼曰:‘向我卷舌不能出声者,正此物为之也!’于是能言如初。”由蛇变化为龙,是一个长期而痛苦的过程,故而生怕人之多言,泄露此中机密。人与物之关系如是,真是匪夷所思。

 《续编·物觚·金银变化》叙陈宏泰见有人将鬻万头虾蟆以偿其贷,动了恻隐之心,命悉放之江中,遂与焚券。后夜归,发现路间有物,光焰闪烁,视之乃金虾蟆也,遂致饶裕:这是借因果报应突出爱护野生动物的主题。又如卷二《吴觚中·鹤癖》叙长山进士王炓,素有“鹤癖”,任如皋县令后,即于署内购蓄十馀只,知鹤喜吞蛇,乃输诸丐户,每人日纳一蛇,有罪应罚锾者,亦许以蛇赎,由是一境之内,捕蛇殆尽。爱鹤不失为一种风雅习气,利用职权命百姓纳蛇以饲鹤,致令一境之内捕蛇殆尽,客观上亦于民有益。后来他的兴趣转移到了狸奴身上,见其面空扑蝶可观,遂令百姓捉蝶。王炓因爱鹤而捕蛇,因爱狸而捉蝶,其本意皆非出于真爱,而是为了供一己之娱乐,所以为作者所不取。

 《续编·事觚·猿风鹰火》情节甚为曲折。徐纬真素嗜方技,道经山东古庙,闻大呼“徐纬真救我”之声,见有一大钟覆地,语出钟内,自言乃上古猿公之裔,以剑术之疏,误伤良善,为上帝谴责,囚此钟已有百馀年,今限已满,请其救出之。徐曰:“我无千钧之力,岂能独发此钟?”钟内语曰:“不劳君手发也。君但去钟上十二字,我即出矣。”取石敲磨,有顷立尽。钟内语曰:“可矣。然须速走,稍迟半刻,不无于君有害。”徐遂跨驴疾行二三里,迴望来处,云霾风暴,响若山崩,遥见大白猿从空飞坠,叩首驴前,倏忽不见。写来很有气势。后有猿公化为书生,前来拜谢,言赖其拯拔之恩,故于天府盗得道书三卷,以申环珠之报。徐生“展阅第一卷,其文如《论语》《孝经》,曰:‘平平无奇耳。’展阅第二卷,其文如《阴符》《鸿烈》,曰:‘此亦不足习也。’展第三卷,其文皆言吐火吞刀之秘、徵风召雨之奇,乃大喜曰:‘正在如是。’遂亟录之。天甫向晓,而少年已至,窥徐意在末帙,色若不怿者,叹曰:‘我所以报公者,岂谓是乎?第一卷具帝王之略,第二卷成将相之才,第三卷术数之书耳。用之而善,仅以修业;用而不善,适以戕生。然缘止于此,当可奈何!’言未久,人与书俱失矣。”果然,徐获书后,尝以其术试于故乡,“或捉月于怀,悬之暗室;或捏雷于掌,放之晴霄,以法为戏,取薄酬而资旅食。一日,饮酒大醉,时值炎暑,袒而坐于门,适凉飚骤起,向空书符招之入袖,良久不放,怒触风伯,于袖中大吼,破袖而出,雷火继之,肤发焦枯,随以致毙。”写人与猿的交往,写猿的报答,都有《平妖传》的意趣。惟视术数为末技,揭示了中国科学技术之不能获得发展的深层次的原因。

 《续编·事觚·海天行》则是一篇将航海与航天结合起来的奇妙小说,叙海述祖倜傥负奇气,慨焉有乘桴之想,斥其家产,治一大舶,其首尾长二十八丈,与贾客三十八人扬帆出洋,途遇飓风,抵龙宫,龙王欲借其舶载贡物送上天衢,以述祖为浊世凡人,不令上。述祖曰:“述祖虽炎陬贱民,而志切云霄,常恨羽翼未生,九阍难叩,幸遇奇缘,亦愿随往。”姑许之。安顿已毕,大伐鼍鼓三通,乃始启行,逆风而上,巨鱼夹舟若飞,白波摇漾,练静镜平,路无坦险,时无昼夜。中途石壁千仞,截流而立,其上金书“天人河海分界”六大字,众指示曰:“昔张骞乘槎,未能过此。今汝得远泛银潢,岂非盛事?”既入南天关,仰视琼阙绛楼,俱在飘渺之中,乐音缭绕,香气氤氲,贡毕,赐宴,于是集众登舟,复还故处。只是它对于天宫的描写,未能超出“乐音缭绕,香气氤氲”的水准,而返回以后的结局,亦未超出得赏宝珠、鬻于番贾、获资无算的旧套。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觚賸》“幽艳凄动,有唐人小说之遗,然往往点缀敷衍,以成佳话,不能尽核其实。”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谓“其文词皆哀艳奇恣,而记事多近游戏,故不免谈神怪以徵其诡幻,间有裨于考据者,亦百中之一二耳。”这些略带微词的评论,恰恰道出了此书的小说性质、尤其是以神怪徵其诡幻的特点,而这倒是《觚賸》的优点和价值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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