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家迁出盛泽敦仁里老宅四十多年后的一天,我重新走进那个大门,眼前的景象已然陌生,但一厅一屋仍勾起我许多幼时的记忆。
▲盛泽敦仁里&老宅大门
老宅共三进,前埭为小楼,中埭是一个厅,后埭是三开间两厢房的两层楼房,而前后埭中间隔着两个天井。如今前天井的门楼已爬满青苔,苍郁斑驳显示着老宅的龙钟。等走入中埭大厅,我简直怀疑走错了门庭,那是我曾经举办过结婚喜宴的大饭厅么?大厅被隔成三间,这由来已久,但中间部分除了充作过道,还曾是我们一家三餐之处,放过几张八仙桌还有两个七石大水缸,现在看,怎么会那么逼仄呢?
记忆再放长一点,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四五岁的时候,大厅还没有隔成小间,那时更觉得这里其大无比赛过跑马厅。大厅留给我最深的印象,除了两根抱不过来的黑漆大柱外,那就是这里曾经当过解放军的“俱乐部”。我记得那时墙上、柱上贴着许多彩条标语,更记得那时在这里举办过一场解放军战士的婚礼。什么领导讲话、什么恋爱经过我不懂,小小的我只懂得接过叔叔们递给我的糖果花生,塞满罩衣上的小口袋。不过婚礼的最后一幕我有兴趣,一只苹果从梁上挂下来,让新郎新娘跳起来咬,新郎蹦得高,一口咬到一块,但新娘跳了几次没有咬住,喧哗中新郎急了,一把扯住苹果往新娘嘴边送。众人笑得更厉害了,我也腆着肚子乐呵呵,算是看懂了:咬苹果就是结婚呀!害得我这以后好长时间不敢咬苹果,跟谁结婚呢?
▲婚礼节目:咬苹果
中厅堂后隔出的一个小间当时成为这对解放军战士的新房。小间很简陋,薄板皮隔断上一扇薄板门,没有窗,只有一束光线从高高的天窗里射下来。这个小间后来成为我家的柴房,记得有许多稻草堆在那里。再后来,这里成了厨房,两个煤炉蹲在那里,每天早晨,父亲拎煤炉到后天井里生火,不免烟气迷眼、纸灰满头,这是后话。
▲老宅后埭楼房
▲后天井门楼,左侧东厢房住过解放军首长
就在后天井东边的厢房里,还住过另一对解放军夫妇,男的是位首长,很和蔼,但不常来;女的常住,但我有点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挺着身子不看我们小孩子一眼。又因为一件事,我甚至有点怕她。那是她搬来不久,有保姆送来一个小男孩,原来是首长夫妇的儿子,叫少平。首长爱人抱起孩子,念道:“老少平,打你脸,啪啪啪!”她真的在男孩脸上打了起来。我见状缩到一边,心里嘀咕道:“怎么能拍脸呢?怎么能打人呢?”难怪我吃惊,妈妈从来没有打过我的脸——屁股倒是拍过,因为尿床。现在想起来有点好笑,我少不更事,怎么能看懂人家北方军人对孩子的爱呢?然而不久,我对首长爱人的看法就开始改变了。那天我们在中厅吃晚饭,首长爱人从旁经过,忽然停下,往我们桌上递来两个大馒头。解放军蒸的馒头真大,我要两只手才能捧住。那馒头真香,不是软软的那种,要用劲啃,越啃越香。从此我天天盼着首长爱人从我们的饭桌边走过,希望再能吃到解放军给的大馒头。果然盼到了几次,除了大馒头,还有韭菜大饺子。而我母亲偶尔也会回赠一碗凉粉绿豆汤之类。
▲大馒头&韭菜盒子
忽然有一天,首长爱人消失了,巴巴地望不见来,过了好多天她才重新出现,不过没有带来大馒头,而是抱了个女娃娃回来,原来首长爱人又生孩子了,而前一阵她挺着身子正是因为怀了孕。很快,那个女娃娃成为我家姐妹逗乐的对象,而首长爱人也常常在一旁笑,她原来也是很温柔的。
许多年后,我在家里的老照片中见过一张扶着木马的女孩子的周岁照,背面写着她的名字“春迎”,那是首长爱人留给我们家作纪念的。可惜数次搬家,那照片不慎弄丢了,那个叫春迎的女孩子现在应该也成老太了。
站在老宅的后天井里,我打量着老式花格窗的厢房,不由心生感慨,厢房很小,不过十来个平方,一个部队首长安家在这里,不是太寒酸了吗?再说那对新人,将柴房当了新房,不是太委屈了吗?但我立刻想到了解放军进上海睡马路的情景,解放军就是这样的,他们为民奋斗不图索取,他们亲近群众不扰百姓。
▲解放军进上海睡马路的情景
住进我们家的解放军早早地在我的心灵中刻下了人民军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