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舒憬离开我们已经有二十年了。祖父祖母共养育三儿两女，叔叔1916年出生，属龙，排行老四。我们后辈都称他为龙官阿叔。他很早就离开盛泽。我与叔叔彼此接触不多，他又比较低调，不愿多讲他过去的经历，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对叔叔的认识并不那么清晰。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感到好奇，总是想了解一些关于叔叔的故事，从中汲取人生奋斗的精神财富。
▲舒憬戎装照
2007年7月6日，《吴江日报》刊登了陈大威先生的文章《一个在外盛泽人的抗日经历与荣耀——我的父亲陈惕与“飞虎队”》。这篇文章立刻引起了我的高度关注。文章在“仇恨侵略，夜焚日寇太阳旗”一节中，详细描述了1938年冬季的一个傍晚，17岁的盛泽热血青年陈惕和他最要好的同学舒其良一起潜入日军在盛泽的一个会所，扯下日本太阳旗的故事。这个舒其良就是后来改名为舒憬的我的叔叔。读了文章，我知道原来叔叔是从抗日行动的惊人之举开始走上革命道路的，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吴江日报》刊登的文章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激起了中华民族的强烈愤慨。我的叔叔和他的好友陈惕两人看到国家被欺凌，义愤填膺、热血沸腾，一定要为国民出气。于是在1938年冬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俩来到日本设在盛泽的一个会所，趁哨兵不留意之际进入大厅，扯下“膏药旗”并找僻静处进行焚毁。
▲80年前盛泽两青年到日本会所扯下“膏药旗”（插图：凌淦群）
事发后，日本军警用回忆画容之法，张图追查扯旗的两青年。第二天就在盛泽镇、吴江县城，还有浙江的嘉兴、桐乡各县张贴了告示，悬赏通缉烧旗的要犯。为了躲避追捕，陈惕对家人谎称外出寻找工作，孤身一人前往上海。后来我的叔叔舒其良也跑到上海，改名为舒憬。
我父亲排行老大。据我父亲回忆，当时叔叔出走之前，正值学校放寒假，祖父要他在家中抱侄子（我二哥），但是有一天，叔叔趁新婚刚“回门”的二姑妈来娘家串门时，就把孩子交给了二姑妈，自己则趁机赴盛泽火车站要乘车外出。我父亲得知弟弟去了火车站，便直追过去。远远望过去弟弟正要登上火车站台阶进大门，但看见日本鬼子持刺刀枪在车站门口把持，凶神恶煞的样子令人不寒而栗就停下了脚步。为了避险，父亲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弟弟乘火车离开家乡。
▲苏嘉铁路吴江火车站（摄于20世纪30年代）
我家祖籍是安徽舒城，在那个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年代，祖父母迁移来到盛泽。祖父肩负家庭生机重任，应时在家中排了两台织布机，因为资金缺乏，只能替别人做加工以养家糊口。祖父节衣缩食送叔叔进学校学医，希望他能学医，用医疗知识去帮助别人。叔叔读书也很认真。记得我儿时学校放暑假，我经常去老宅旧木楼打开那里摆放的一个柜子，里面放着憬叔阅读过的大封面彩印的科技杂志，还有憬叔学医的笔记本，字里行间记录了他学医路上所获的知识点。可惜这些东西在文革中没能保留下来。
憬叔为人和善，思维敏捷，当时在家乡就结识了一批思想进步的同学好友，像马世琪（后担任过盛泽小学校长）、钱江涛（后担任过吴江建设银行行长）和陈惕（其弟陈勋担任过盛泽工商银行行长）等。可以想象，他们会经常聚在一起交流思想，畅谈国事。思想决定行动，我想，叔叔当年和陈惕的爱国壮举绝不是一时的冲动。
▲抗日救国
叔叔离家很突然，又是深秋季节，连御寒挡风的冬衣都没带上一件。后来叔叔与陈惕在上海会面，托陈惕的家人到盛泽取了呢大衣等行装，再转送到他做工的地方。大衣送出后，叔叔再无音信。
我叔原本学医的。他到上海后一面打工，一面联络爱国人士为新四军筹备急需药品。他还到过山东和宁波参加地下革命活动。为了保密，叔叔与家人失去了一切联系。祖父天天聁儿归来，病重离世都不能转达家中牵挂之情。一直到1951年2月，家中才盼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的“革命军人家属优待证明书”。这张证明书是通过政府寄过来的，这时大家才知道憬叔在陈毅领导的第三野战军队伍里。他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二十军五十八师干部，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军人家属优待证书
▲舒憬军官身份证
盛泽的家人是多么渴望与叔叔能久别重逢啊，但是为了新中国的安宁，我憬叔又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参加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战场两年。记得憬叔当年寄来的照片中，我看到他与朝鲜当地老百姓头顶盛水器皿的生活照片。但很遗憾，这张照片我也没有留下。
▲舒憬（左）和 战友在抗美援朝前线
1953年7月，抗美援朝结束了，但同时台湾海峡形势十分紧张，叔叔回国不久便又奉命奔赴福建前线。这时，他近40岁了还未成家。其实，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他在上海为新四军筹备药品时曾结识过一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由于战乱与转移，彼此失去了联系。我叔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直在等待着重逢的机缘。后来得知那女友仍在上海并且已成了家。经过组织上的关心和介绍，叔叔便和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组成了家庭。
▲舒憬（前排左三）和战友在一起
1960年过后，叔叔带着军籍转到浙江湖州的嘉兴军分区担任领导工作。入驻的浙江湖州白雀山是个军事重镇，叔叔的工作也是很忙的。我父亲与憬叔虽说是几十年的亲兄弟，但叔叔在野战部队时，彼此会面的机会甚少。得知弟弟转到湖州地方部队后，父亲曾多次与我母亲一起去湖州看望弟弟与弟妹。我的两个姑妈每年深秋季节也常去湖州小住几天，帮助弟弟家做上几件丝绵衣裳，还扎起布底做了棉鞋。姐弟血缘情和军民魚水情在一针一线之中融为一体。当时，憬叔他们就住在湖州“衣裳街”一个普通的民宅内，连日常使用的家具都是旧的，是原房东留下的，根本不讲究气派和排场。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给我父母和姑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纳鞋底
憬叔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听我父亲介绍，憬叔1938年离开盛泽前，曾对我父亲提了个建议：若生下男孩要取名“肯弟”，当时我们都不懂，为啥要取这样一个太拗口的名字呢？后来才知用的是谐音“恨帝”。说真的，我三哥的小名就叫“肯弟”。可见当年的憬叔就接受了先进的爱国思想。憬叔两个女儿的取名也有他的用心之处。大女儿出生时他正在福建前线守卫着祖国的东南大门，所以女儿取名“海民”。而小女儿取名更为直接，叫“为民”。这说明憬叔要求晚辈时刻不忘把为人民服务牢记在自己的心中。
憬叔生前为了抗日和保家卫国、守卫祖国东南大门，只回过故乡盛泽两次。第一次是1953年抗美援朝归国后。第二次是1982年我结婚时，他和婶婶一起来盛泽喝喜酒。因为当时没有相应设备，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实在是一件憾事。
▲舒憬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学习时北京颐和园留影
1998年，我们知道憬叔叔身体不佳，在杭州治疗。我和四哥及小妹专程去杭州半山军人医院看望了憬叔。当时他虽然精神不好，但还是关心盛泽亲人的近况，谁知这次竟是我们叔侄之间的最后一面。1999年春，憬叔逝世。我四哥代表我们父母一房，参加了叔叔所在部队举办的追悼会。2008年春，我与陈惕老先生和他的侄子一起去湖州祭扫憬叔墓地，送上一束鲜花，行了三鞠躬礼。当时婶婶还健在，她告诉我以前所不曾晓得的事情：憬叔在部队参加过几次战役，生前他身上还留有弹片……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叔叔他为祖国而战，为人民的幸福而甘愿奉献青春和鲜血的行动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他八十年前的爱国壮举和后来的戎马生涯所展现出来的高贵品质都是他留给我们后辈的宝贵精神财富。
▲胸前佩戴军功章的舒憬留影
国家和人民解放军并没有忘记他。从他的军装照片上看到的挂在胸前的军功章就是国家和人民解放军对他的最高褒奖。
亲爱的憬叔！我们永远怀念您，您的爱国奉献精神永远激励我们后辈奋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