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祝贺“吴江通”夺得2016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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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为天”,我的常用食谱中,大米是主角,配角有几位,山芋是其中之一。那年月,七八岁的我常常是离不开山芋;到如今,七十八的我竟仍然离不开山芋!
最近一段时间,我天天吃几块煮山芋。端着碗,我一边嚼着那暖乎乎香喷喷甜咪咪的黄皮黄心山芋,一边回忆起自己那段伴随着山芋的“芳华”。
烤红薯
我出生在鱼米之乡吴江东门外的小村庄“泥墩上”,村上的“本地人”都既养鱼,又种田。但是,不种山芋。一则没有过剩的精力,二则没有适宜的旱地。
然而,我们村子附近的山芋地并不少,所以,我们要吃山芋很容易,就近买,便宜。
我十来岁时,吴江的城墙、城门还比较完整,走出东门,就是“长桥”(即 “垂虹桥”),走完“长桥”再往东南,没有多少步,就是孔庙。解放前,已经借助这座孔庙造起了吴江乡村师范。这师范的东围墙和大操场的边上,是一条由苏州到嘉兴的公路。我们的村子就在公路的东侧。在师范围墙边以及公路两旁,那些并不连结、大小不等的旱地上,有不少块山芋地。山芋藤长得旺盛时,大地像铺上了碧绿碧绿的几层厚地毯,传递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江苏省立吴江乡村师范学校(摄于1936年)
孔庙(摄于1959年)
这些山芋地的主人都不是吴江“本地人”,用“老吴江”的话来说,他们是“客边人”。“客边人”的原籍是苏北、河南、山东、安徽等地,他们是几十年前,甚至一两百年前,为躲避天灾(水旱灾等)人祸(战争)逃到吴江的。为了自己生存,他们极能苦干,搭起了一座座“泥打墙”、草盖顶的极其简陋的住房。他们不是在东太湖边沿围出田地来种植,就是在吴江城墙脚下和脚边、长桥和公路的附近,开垦荒地。他们很快与“本地人”和谐相处了。到我儿童时,他们很多人已经会讲吴江话了。
我儿时,每天要跨越公路、沿着师范的围墙,走过长桥,转几条街,到师范附小去读书。星期天和暑假,我得放牛,或者到公路边的鱼池上去干活。所以,我能天天见到的,是住在师范和长桥附近的苏北人(也许有少数河南人)。他们种山芋、种薄荷、种各种旱地杂粮的本领相当大。
吴江城墙小东门(摄于1936年)
到了秋天,山芋地的主人“垦山芋”了(收获山芋)。假如恰恰逢到我“放夜学”或星期日,我就会离开走道,踏上他们的山芋地,看一阵。垦山芋的铁鎝特别大,它的四个铁齿比一般农用小铁鎝长得多,儿童的我拼着命能举起来,但坌二三下就举不动了。然而,山芋地的主人使唤它时,看上去好像毫不费力:一举,举到自己的头顶心;一落,落到山芋埨埨头心;一拉,一只或一串硕大的山芋从被摧毁的埨头里露出来了。
农民在地里挖红薯
有时,我会和村上一起读书或放牛的小伙伴在已经垦过的山芋地里兜圈子,比一比谁能先找到失落的小山芋。土面上是没有的,常常是一根较粗的根须露在土上面,一拔,啊,它连着一只小山芋,喜出望外,赢了!
我已记不清是1947年秋,还是1948年秋,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在乡村师范的操场上放牛。突然,大人们大声嚷嚷的音响吸引了我们。我们好奇,牵着牛往那边跑。走近了,看清楚了:那块山芋地边、紧贴着师范的东围墙那儿,站着五、六个大人,有一个人被绑在电杆木上。
“打!打……”
“你偷,偷!”说话的,手里捏着一根粗树枝,连续狠狠地朝被绑者身上抽打……
助威声,求饶声,惨叫声,混搭在一起。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毒打,惊得浑身战栗。
很快,我和小伙伴们都明白了:他们是在教训偷山芋的。被打的不是吴江人,既不是吴江的“本地人”,也不是吴江的“客边人”,他是逃难人!
这样的逃难人,在家住公路边的我们这些娃娃眼里,见得并不少,但被绑着、打着的,是头一回看到。我当时就知道,这些难民是北方的,从苏州那边沿着苏嘉公路一直走过来的。有时,他们会转到我们村上讨口饭吃。他们无论到哪家门口,村民都会给一点吃的。我不知道他们再往南走,会走到哪里去?
偷山芋的那个难民,也许是肚子实在饿极了,才想在路边的山芋埨头里挖一只山芋啃啃。哪想到,被抓住了!他的面相,他的衣着,我现在全然记不清了,但山芋地主人毒打他的那种惨象,我永远忘不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桩的强刺激,我之后对每一只山芋都很爱惜,哪怕是从已垦过的地上捡来的小不点儿。
如今我回想起这件事,真感到不是滋味:被打的是逃难人,打他的是过去的逃难人的后代,他们是同胞!只不过,后者已经在吴江落地生根,而前者刚刚到达吴江!
1949年7月下旬,吴江发生一场特大的水灾,是由强台风袭击引起的。这场天灾夺去了东太湖边几百个农民的性命。我的父亲庆幸自己没有出事,但家里的损失是巨大的。几只鱼池里已经饲养几年的大青鱼,就是父母辛劳三年的全部积蓄,而鱼池一淹没,大青鱼都逃光了,用母亲的话来说,是“哭都没有眼泪的”。
台风中的城市
父亲所受的打击极大,他不识一个字,竟“创作”了一首二十多句的七言“诗”,诉说遭遇。他说一句,叫我记一句。这张记着他不幸的纸,他一直藏在身边。几个月后的一天,在苏嘉公路边干活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这张纸,特地请在公路上散步的两名师范学生念一念,看看有没有写错的。那一刻,我很紧张,因为父亲口述的是吴江话,不少字,不满十岁的我根本写不出来,只能用我已经识的同音字替代。靠师范生大哥的包涵,也靠我自己的“翻译”,他们总算读懂了这首“诗”,我父亲也满意了。
二十多句“诗”,我现在只记住其中一句:“六月三十氽干净。”“六月三十”是农历的日子。“氽干净”是吴方言,指几池的鱼被洪水冲光了。那时,我还不会写“氽”字,借用了别的字。
现在想,即使没有父亲这首诗,我也忘不掉1949年六月三十那一天!那天中午,我一手揿着半开的木门,一手搭在门框上,傻愣愣地望着门外,在等待外出抢救鱼池的父母和大姐回家。狂风呼啸,吊奶头雨敲在屋外石板上挞挞挞地响,河水已经涨到我家晒谷场上了,再涨就要进家门了……
父母的勤劳本来在村上是出名的,遭灾后,他们不仅自己越发起早摸黑,而且将孩子也拉上去了,只比我大几岁的大姐(大姐,是在我出生前由祖父领养的,为招弟,“招”我这个弟)被看成全劳力,连我这个小学四年级学生也当作半劳力使用,一切为着一家人不挨饿。
就是在这种境遇里,为了增添可食用的杂粮,我家居然也种起了山芋。
开始,只在名为“荷花池”的鱼池西埂边种了一埨,后来在一块蔬菜地的边沿也种上长短不等的二三埨。在我眼里,种山芋比种稻、麦、油菜省事得多。父亲或母亲锄松了地,再扒成埨头。这埨头的截面是个等腰三角形,一市尺半左右高。山芋苗扦插后,头两天,都稍许浇点水。因为是头一回种山芋,我像关心家里自己孵出的小鸡那样留意着山芋苗。没有几天,山芋苗的头硬朗了,挺了,活了!它们的要求似乎不高,我好像没有见过我父母给它们浇过粪水。再隔一段时间,我去看这批山芋苗,真叫我开心,它们有藤了, 匍匐在埨头坡上,或左,或右,叶片明显多起来了,又绿又壮,它们之间简直是商量过的,不拥在某一侧。
十岁的我,看看山芋,倒蛮有趣;管管山芋,却是苦了!山芋的藤粗了,叶多了,碧碧绿,加上埨头上长出了杂草,绿色铺满了埨头,见不到埨上的土色了。父母就叫大姐和我“翻藤”,除草。
红薯地
边“翻藤”,边除草,在大人手上,是不吃力的农活,我干起来,却并不轻松。把山芋藤拎起来,用力不能过大,有的藤节上长出的须须已经趴住埨土了,“翻藤”不能弄断藤。除草,是拔草,要连根拔。而且,入伏了,我没有干多少时间,已经是又热又累。一期山芋要翻两次藤。不过,比起池埂上割草、稻田里耘苗要爽快得多,蹲在鱼埂桑树下、毛豆边割草,闷热,偶尔会遇“刺毛”刺,钻心的痛;跪在水稻田里,又闷又累,偶尔被“剚钻头”“剚”一口,钻心的痛,痛得会哇哇叫!
到秋里,看到自己种的山芋在收获,那比见到父母买一箩筐山芋回家,不知要兴奋多少陪。有句谚语叫“巧匠手中无弃材”,的确,巧农手中也不会随意浪费一丝儿劳动果实。山芋,不管是大是小,包括不巧坌碎了的,都剔除了泥巴,挑回家——人吃;山芋藤,包括根须须,挑回家,扔在羊棚、猪圈里。它们想吃,就吃;不吃,啃啃踏踏,炼成了肥料派用场。
农民给红薯翻藤
有了自己种的山芋,母亲不担心我们几个孩子挨饿了,她出门干活前,会在三眼灶的小镬子里烧好山芋,我们想吃,自己拿就是了。
母亲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农妇,尽管她和父亲一样,一个字也不识。到腊月廿四做糯米团子时,她居然会利用山芋做馅。母亲手上的蒸出来的团子,做得很漂亮,像出自同一个模子,又光亮得像涂过釉。那山芋馅团子吃起来,绝对胜过如今市面上的豆沙团!
糯米团子
还让我忘不掉的是母亲用山芋作为菜肴。那时农村孩子吃饭,菜肴是很马虎的,记得我六七岁时,好几回,母亲忙于干农活,没有时间煮菜,就给我和妹妹盛碗饭,倒一点儿酱油,捞一小块凝固着的猪油,用筷子迅速地搅拌一遍,塞给我们,说:“快吃吧,白吃白壮,养个伲子开典当——姆妈要紧去做生活了。”所以能吃到母亲做的山芋菜,已经很不差了。这菜叫“油酱山芋”。母亲将山芋切成比麻将牌稍大的块状,放在滚烫的油镬子里快炒,是加酱油还是加黄豆酱(母亲自己做的酱),我记不清了。炒一阵,再加水闷烧一下。盛在碗里,一块块黄蜡蜡又赤兮兮,熟透了,却不烂作一团。它被我们又当菜又当饭,香喷喷,甜盈盈,咸咪咪,煞是好吃。
猪油拌饭
我儿时,没有吃到过父亲给我们买的水果,乡下孩子,要生吃含糖分、水分的果实,有的是。自己地里的香瓜、黄瓜、萝卜、桑果,浜兜里野生的菱角、“野鸡头”,西隔壁伯母家枣树上的“白和枣”,东面公公家的葡萄,都是“水果”。而自己种了山芋,比起买山芋来,那是很舍得生吃了。削去山芋皮,切片吃生山芋,也成了“水果”。可惜,我家种的是黄皮黄心,比不上以前买的既甜又嫩的红皮白心山芋。
生吃红薯
也不知是谁发明谁传递的这个好办法——我们农家孩子都会煨山芋。特别是寒冬腊月,我和妹妹都喜欢挤在灶膛口,帮助正烧饭做菜的母亲添柴烧火,母亲也正需要。此刻,我们就会挑选二、三只不大不小、圆裹裹的山芋,塞到火里面,让稻柴火或麦柴火煨它们。
烤红薯
起初,我太性急,煨一阵,用火夹把山芋夹出来,以为熟了,但掰开一尝,不好,表层蛮好吃,中间还不酥,夹生的。等到有了一点耐心之后,夹出来一看,更不好!像烧焦木块那样,中间可吃的只剩一个心了。还是大姐好像有经验。她煨的山芋表皮焦黄色,微皱。一掰开,带香的热气直往外冒。我们几个各分半只,也不管它还很烫,刺噗刺噗地边吹边咬……也有大弟的份吧,小弟还是幼儿,享不到这种福。
柴火灶煨红薯
土灶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父母在1949年夏季后决定增加作物品种,包括种山芋,是水灾逼出来的“变”。其实,种山芋只是我家种杂粮的一项而已。那年月,父母见缝插针,因地制宜,在屋脚边,在池埂、田埂上,在桑树下,种植毛豆(黄豆)、蚕豆、长豆、赤豆、豌豆、豇豆、玉米、南瓜、洋山芋、芋艿等等,只要能种又可以当饭当菜吃的,通通种。
然而,这些在父亲的算盘里,还仅仅是个小头,大头仍然是养鱼和种稻种麦种油菜。那时,父亲厚着脸皮向亲友借钱作资本,重新养鱼了。
中国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骨架是硬的,脊梁是挺的!我父母也是,天灾没有把他们压垮,他们开源节流,节衣缩食,拼命苦干了整整三年,同时靠新中国照顾农民的政策,家庭经济的元气逐步恢复了。我儿时从父亲那儿听过多遍的那句话,被他们的行为证实了:“吃勿穷,着勿穷,勿会打算一世穷!”
当然,那三年,我也着实很累,但在父母行为的教化之下,我很争气,不仅能做父母的小帮手,而且成了师范附小的品学兼优的优秀生。
我母亲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农妇,会利用山芋做团子馅,会烧“油酱山芋”当菜吃;但真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20世纪70年代,记不起具体是哪一年,我同县机关几位同志下乡调查研究,我们到东太湖边菀坪的一个样板大队(现在叫王焰村),我吃在一户农民家。那家的大妈也许祖籍是河南吧,比我母亲年轻一些,她摆在饭桌上的几碗素菜,我至今还有印象,色彩协调,清清爽爽。吃饭了,我动筷时,首先相中那碗呈嫩绿色、形似蒜苗的菜肴,用筷子夹了几根,塞到嘴里一嚼,好吃!微辣,脆脆的。我连夹了两次,还想不出它是什么菜,只得问大妈。大妈的回答真让我长知识了——这是清炒山芋梗!它取材于山芋藤,除去叶片,尽量撕掉一些梗子上的表皮,折断成一小段一小段,就可以炒来吃了。好吃法啊!我家以前将山芋藤一股脑儿丢给家畜,实在太可惜了!
山芋梗
吃到那“清炒山芋梗”时,我已经做爸爸了。我儿子的生活环境与我大不相同:我没有见到过祖父母,儿子是深受祖父母的疼爱;我儿时住在乡下,他儿时住在“街上”;我父母一个字也不识,他父母都喝过墨水……不过,有一点倒是相仿的:因为我儿子出生在改革开放之前,那时副食品供应紧张,所以,头颈里挂着家门钥匙的他,放学回家后,总会先从煤炉灶上的锅里拿山芋吃,这是我妻子事先为他烧好的。
清炒山芋梗
世易时移,我国在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建设的飞速发展和百姓生活的日益改善是我们这一代人想象不到的!我儿时以山芋填肚子、当菜肴,我儿子读小学那两年也时不时以山芋当“点心”,而到我孙女这一代,境况迥然不同。如今的孩子,包括我的孙女,即使偶尔要点饥,眼光也根本用不到盯住山芋了,美食有的是!
我上小学时天天见到的乡村师范周围的山芋地,早已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现代民宅、阔气的商铺。原湖滨公社的农民都变成了松陵镇的居民。就是给我品尝“清炒山芋梗”的菀坪,再也看不到茅草棚连片的村落,宽阔的“苏州湾大道”替代了害怕太湖巨浪冲击的“大包围”堤岸……吴江,同江南水乡其他古城古镇一样,富饶程度前所未有!
刚刚挖出来的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