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吴江水乡,河、港交织成网,漾、荡星罗棋布。人们的生活离不开船,过去会摇船是生活的基本技能,就如现在要学会开车一样。各种人力船用于生产、运输和出行,有一种人力船专作客运称为航船。我小时候家住震泽镇,而外婆家在七都王家浜,所以每年去外婆家,来回都要坐航船。转眼间,这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 摇船老照片
春节前后,亭子港每天有两班航船分别开往震泽和南浔,并在当天返回。早晨天刚蒙蒙亮时,震泽航船就吹响了海螺号:“呜——,呜、呜——”。低沉的螺号声穿透力很强,能传播到四里路外,告诉人们它将在一小时后开船。开往南浔的航船信号是敲小铜锣,小铜锣的声音清脆响亮。王家浜是紧靠亭子港的自然村,号声、锣声都能听得分明。我和母亲听到号声就出发了。
▲ 小铜锣
航船就停在亭子港桥堍,已有一块跳板搭在船头和桥口。当地人都把水边的石阶码头称为桥口。我轻快地走过跳板,一踩到船上就两腿叉开而行。在摇晃的船上这样行走,便于保持平衡,这是水乡人的常识。水乡还有个习俗:小孩第一次坐船吃几滴从竹篙上滴下的水就不会晕船了。我在襁褓中就吃过竹篙水的,所以我从不晕船,后来坐汽车也不会晕车。
▲ 上世纪50年代摇航船
航船与普通的船一样大小,只是更为干净、整洁。船头用于撑篙,船尾用于摇橹。中间船舱的两侧装有长条木板供乘客乘坐。船舱上装有用芦席围成的船棚,可挡风雨、日晒。芦席是将芦苇去叶、剖杆压扁后编织而成的席子,用途极广。我喜爱坐在船棚的前边,便于观看沿途的风光。坐航船的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其中走亲戚的最多,也有人是为了出售农副产品再买回一些生活用品或生产工具。每位乘客要交一角到二角钱的船费,若能帮助船主摇橹就不用交钱了。如果有的人家没时间来坐航船,也可托船主帮助代买、代卖一些东西,并付给船主辛苦费,相当于船主兼作了一点小生意。
▲ 上世纪80年代码头上的航船
开船了,船主抽掉跳板,用竹篙抵在桥口的石条上用力将船撑开。他穿着宽大的苞裤,手拿长长的竹篙站在船头上,威风凛凛 。苞裤是一种有下裆的裙裤,裤腿呈喇叭状外观形似裙子,所以又称足裙。苞裤常用厚重的土绵绸制成、染成灰兰色,裤腰处作有棱网状的褶皱。穿着苞裤舒适保暖,且能展现水乡男人的剽悍和潇洒。可惜这独具特色的服饰在上世纪60年代就很少见了,现已绝迹。那时的妇女爱穿一种称为小布裙的围兜。它由青兰色的士林布制成,耐磨耐用、易洗易干。从小姑娘至老太太都穿着这小布裙采桑、喂蚕、作家务。小布裙简约大方、色泽鲜亮,尽显女人的温婉气质。所以即使坐航船去做客人或到街上去,她们也全穿着小布裙。坐航船是难得的聚会,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路上有讲不完的话,兴致勃勃。
▲ 穿着小布裙的老人——作者的三舅母(曹庆林提供)
而我只专心观看沿途的景色。最初的一段河道很是狭小,两岸长满了树木和竹子,树枝和竹梢在空中相连,航船就在这绿色的“隧道”中穿行。岸上若有民居就有桥口的石阶伸向水中;若有村落就有小桥连接两岸。大多是石板桥,也有石拱桥,还有简陋的木板桥。我喜欢航船穿过桥下的感觉。远远地望见一座小桥,我就盼着它快快移近 ,直到它从我头上掠过,再目送它远去。
▲ 石板桥
航船快到双石港时船主又吹响了螺号,预告航船的到来。双石港是此班航船的中间站,常有人下船、上船。其实在其它桥口只要有人招唤,航船也会停下来让他们上船。
航船离开双石港后很快就驶入蒋家漾,眼前豁然开朗。广阔的水面波光潋滟,水波轻摇。阳光下仿佛有无数星星洒满水面,跳跃、闪烁着。如梦如幻的景像使人心旷神怡。在西边的水天相接处可看到闻名的双塔桥。这是一座三孔石拱桥,桥两侧各有一座残塔依稀可辨。开往南浔的航船就须穿过双塔桥再向西行。
▲ 七都双塔桥
我们的航船则在蒋家漾中折向东行驶,直到进入港口村后又驶进一个叫小官塘的小漾荡。而后还要穿过和尚漾、钵头漾和徐家漾,三个漾一个比一个大。若是风向适宜,就可竖起桅杆、升起帆篷靠风力行驶了。望着高大的风帆、听着船头劈浪前行的溅水声,我的心情爽朗极了。
▲ 徐家漾
驶入徐家漾不久,在南方的天际线上隐隐出现了慈云塔和吴丝厂大烟囱的剪影,于是我就会高兴地提醒别人:“那是宝塔,震泽快到啦!”于是大家开始做上岸的准备。航船进入史家浜后就一路向南,越过頔塘的新开河即为震泽镇了。船主忙着降下帆篷、放倒桅杆,沿着通泰河穿过虹桥抵达终点池塘桥。我们的航程近三个小时。下午航船将原程返回。从庙港来的航船也停泊在这儿,池塘桥成了航船码头。廊街边的美人靠上坐满了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 震泽慈云塔
并非每次坐航船都是愉快的,有时也会遇到危险。记得有一年秋天我们坐航船从池塘桥出发去七都,不久就起风了,而且越刮越大。驶入徐家漾时只见整个漾面白浪滔天,如大牯牛似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地猛扑过来。航船被一下抬到浪尖,一下又沉到谷底。水面已和船舷相平,汹涌的水浪仿佛随时会冲入船舱。我紧张极了,脑中闪过许多可怕的念头。船主估计当天的狂风不会消停,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决定返航了。大家虽然遗憾不能成行,但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若将航船比作公交车,那舅舅摇船来接我们就像私家车了。我们可从家门口的藕河桥口直达王家浜,那是真正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但这样的机会不多。
▲ 作者的二舅在掌舵使帆 (曹庆林提供)
到上世纪60年代,航船退出了历史舞台。进入新世纪后,震泽与七都、八都、庙港、严墓之间的农村公路四通八达。水乡人出行靠船的时代早已过去,年轻人已不知航船为何物了。唯有我还会在梦中听到航船穿过芦苇荡时芦苇叶擦打着船棚的沙沙声。所以写下这篇《坐航船》,讲讲水乡的往事和时代的进步。
▲ 现代游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