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乐园书场,后也曾改作人民旅社,其门口是个小斜坡,半圆形的门面西侧有个卖票的小窗口。书场北面的墙壁跟一溜房子之间形成了一个东西走向的小弄堂,约莫十来米长,走到底是个小院子,是我在平望中学读初一时寄宿的王伯伯家。
?书场位置(王萌提供)
于我而言,这条弄堂平平无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是却因为书场而变得令人神往。
书场青灰色的砖墙上,有一个小木窗。窗户经常关闭,时而虚掩,偶尔敞开,似乎只是为了通风。不经意间,从里面飘出来清脆圆润的琵琶声和三弦声,却听不清弹唱的内容。
有时候,琤琮琵琶声碎片似地飘到院子里,空灵缥缈,时断时续。我们竖起耳朵,想要努力捕捉点什么,却又总是一无所获,有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琵琶声挑逗着你,勾引着你,却不让你听清、摸透、抓住。
我和王伯伯家女儿雅萍对墙里面充满了好奇。可是书场的窗户离地面太高,我们只能想办法,把自己像只上钩的“麻斑田鸡”(吴江方言:癞蛤蟆)一样,悬吊在木质的窗框上。
为了能够抓住窗框,我们总结出了一套技巧。首先,从弄堂口开始起跑,然后铆足了劲儿一跃,双手扒住了高高的窗台。我努力弓着背,膝盖和脚尖死死抵住墙,终于瞥到了里面的情形。不过这种姿势坚持不了几秒钟,因膝盖疼痛无比,便自由落体般地掉了下来。于是我跟雅萍又试着搭成人梯。我站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趴在窗台上,勾着脖子,努力去看清里面的情形。但是限于体力,人梯也不是办法。我们一合计,傍晚趁着大人不在家,从家里抬来一条长板凳,板凳上再搭一只木靠椅,一人扶着,一人站在上面,踮起脚尖,紧张地往里面瞧。因为有点心虚,弄堂口一旦有人经过,我们就赶紧窜下来,仓皇逃离。
?长板凳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偷窥,却已大概了解了书场里面的结构。书场里面很宽敞。进门是书台,约四五平方米、高二尺左右。上有两张高椅,中间是三尺状元台,是传统的格局。门口有老虎灶,铜管子里烧着水,热气蒸腾。房间里摆着几张长条桌,上有茶点茶食。人们坐在带靠背的长凳子上,正在吃着茶磕着瓜子。
?书台
?老虎灶
?铜管子
书台上首的是男艺人,四十岁左右,一袭烟灰色长衫,面容清瘦,潇洒飘逸,弹奏着三弦;下首的女艺人,三十多岁,一身湖蓝色绣花旗袍。她半抱琵琶,低眉吟唱,清丽婉转,两人一唱一和,眼神手势配合得当,十分精妙。
听书是苏州人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书”是指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合称。评弹自清乾隆时期至今已有200多年历史,被誉为是“中国最美的声音”。评弹有很强的地域性,南不出嘉兴,西不过常州,北不越常熟,东不过松江。
?评弹
评弹形式上,采取的是“分回”连日说唱,一回通常为三刻钟,最会吊人胃口。每一回说到紧要关头,就不说了,例如:“张生接信翻墙去跟莺莺约会,两个人阿宁见面呢?明朝再讲!”“英雄豪杰被官府抓了,好汉们决定去劫法场,刑场上大刀正要落下,时间到了,那么到底‘阿宁’死呢?明朝再讲!”听众的一颗心悬到喉咙口,卡在那里不动了,真是睡觉都不踏实了!
文乐园早上是茶馆,下午和夜里兼书场。傍晚听客们来到书场,跟老朋友们寒暄一番,然后点上一壶茶,来一份三角包装的南瓜子、五香豆,沉浸在评弹艺人活色生香的表演里。听了书,浑身舒坦了,才心满意足地溜达回家。
?茶馆
?书场
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小朋友,总想一探里面的“花花世界”。终于有一回,我们几个大着胆子,忐忑不安地跟着一个老先生进了书场。伙计倒也没有赶我们走,只是示意我们站到最后面,嘱咐我们“乖点,弗好响格(吴江方言:指不能说话)”。于是我们几个乖乖地靠着后墙站成一排,双手背在身后。因为是来听白书,唯恐表现不好被踢出去,这种情况被戏称为听戤壁书。“戤”(gài)是吴语方言,意“站”,听戤壁书就是靠墙壁站着听书。
哪怕是站在书场最后面听书,也是耳目一新的。我们可以看到评弹艺人表情、眼神、肢体的变化。比如说到,老爷叫丫鬟,丫鬟就问老爷,你叫我干什么?评弹艺人一会儿是老爷捋须的动作,摆出一副老爷的架子;一会儿又翘着小姑娘的兰花指,此刻又变身小姑娘了。这种角色的转换在对话时自然地发生,非常有趣、诙谐、传神。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评弹是本地最重要的群众性娱乐,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其忠实的粉丝,街头巷尾荡漾着琵琶声。曾有评弹艺人回忆,当时他从上海的静安寺走到南京西路王家沙,家家户户都开着广播听评弹,就这样一路走,他听完了整整一回严雪亭弹唱的《杨乃武》。
我们这代人,就是跟着长辈,在收音机前听着评弹长大的。每天苏州广播电台的《广播书场》在中午播出长篇弹词,晚上的《雅韵书会》栏目进行重播。一家人吃过夜饭,守在收音机旁,聚精会神,鸦雀无声。一回书听完,似从梦中醒来,意犹未尽之际,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有时候故事情节紧张,扣人心弦,梦里都在盼望着第二天中午早点到来。
我沉醉于听书,最喜欢《三笑》《描金凤》《白蛇传》《珍珠塔》《杨乃武》《啼笑姻缘》等传统长篇,以及《白毛女》《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九龙口》《夺印》等现代名篇。
给我印象深刻的弹词开篇,除了蒋调《杜十娘》,还有琴调《潇湘夜雨》,其文辞雅到了极致,有“云烟烟烟云笼帘房,月朦朦朦月色昏黄”一句,通过大量使用联字叠韵,营造出了潇湘馆夜雨连宵的意象,黯淡、凄凉、空寂、失魂落魄、凄美幽怨,听得人肝肠寸断。
我对蒋云仙的《啼笑因缘》至今记忆犹新。她模仿各地方言惟妙惟肖,塑造角色性格鲜明,说表新颖适应时代,插科打诨切中时弊。她塑造的沈凤喜讲苏州方言、何丽娜说普通话、王妈说常熟话、刘德柱说山东话,真是太有趣了。有一阵子,我走火入魔,总要模仿何丽娜,操着“洋泾浜”的普通话,拖着嗲里嗲气的腔调,被“姆妈”(吴江方言:母亲)骂“十三点兮兮”(吴江方言:用于嗔怪),吃了好几个白眼!
我们从小在评弹的浸淫中,耳濡目染,已经不再满足于当个听众了,总想着要过一回说书的瘾。于是,从墙角抓起一把扫帚,往怀里一抱,小凳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想象它是琵琶。右手指在扫帚上乱弹一气,完全忽略了上面还沾染着鸡粪。我们扯着嗓子,凭着想象,以满腔悲愤,满腹愁怨,模仿蒋月泉的唱腔,唱道:“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唱得声泪俱下,真假难辨,把自己都快感动了。其实,我们对唱词一知半解,调子也快跑到长城了,手上说不准也沾染了鸡粪,但是于我们,腥臭的鸡粪和高雅的艺术,是完全可以和谐融合的。
半年后我从王伯伯家搬出来,就再也没有到弄堂里偷听过评弹。但是西塘街弄堂里清脆、悠远的琵琶声,却永远留在了我青葱少年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