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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虹泪

2024/4/2 3:49:16    作者:  李邦昌 来源:     【字 号:  】   点击量:4083

  垂虹桥,是吴中文化的一座璀璨的历史丰碑。千百年来,人们对她咏不完的诗颂,唱不尽的赞歌。宋元明清,文人墨客,留下名篇无数。然而,她却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年代含着眼泪,怀着满腹辛酸,轰然一声,投河自尽,永远离我们而去。
  我63年秋季在吴江中学读高中。开学第一天,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过这垂虹桥。那时,人们习惯称呼“长桥”。桥不高,也不太宽。除了正对河道有一个稍宽大的石拱外,其他十几个都是小石拱。桥面铺设的石板显得粗糙,还凹凸无序。桥头不见传说中的石狮,桥中也没有那记载中的凉亭。除了东头有所名闻的吴江中学外,陪伴长桥的是一个邋遢盛家厍和四周土坯牛毛毡的“棚户”群。
  可怜那垂虹桥,1957年8月就被列入省文物保护名录,可是,接连不断的阶级斗争又有谁把这“老祖宗”真正放在心上。那时候,盛家厍前面的那条河,水流湍急,航道狭窄,南来北往的钢筋水泥船穿梭往来于垂虹桥那个并不宽大的石拱。早已垂垂暮年的古桥,身处激流要道昼夜不息的喧嚣,还有那船户过桥时以棍棒竹篙为说话资本的争吵。没有护墩,没有桥栏,在与坚如磐石的钢筋水泥船的无数次磕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古桥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她像拳击手训练时的一只沙袋,她成了导弹试验场上的一个把标。在我的印象里,垂虹桥从来没有“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的倜傥风流,也没有“横绝中流倚画桥,晴虹千丈影迢迢。”的婀娜妖娆。她似一个衣衫褴褛的奴仆,弓着鲸鲵似的脊背,承载着人们千年的践踏。她似一个被子孙遗忘的老人,忍气吞声,默默流泪,无声地忍受着那荒诞岁月的煎熬。
  作为历史,今天的吴江人无法了解当时宋朝县官李问、王庭坚为垂虹桥剪彩时的欢乐和热闹,也无法知晓公元1325年,知县张显祖易木为石,渺渺吴淞江上,那座72拱连体石桥的恢宏和荣耀。但我却真真切切地见证了古桥轰然倒塌那段并不遥远的历史,见证了这个吴江人的老祖宗“投河自尽”那个悲壮的瞬间,那个哭声震天的凄惨夜晚!
  1967年5月2日,是星期六,大部分住宿学生回了家(其实,在那个非常时期,在那一段荒唐可笑的日子里,也无所谓星期几,到哪里都是闹革命!)吃了晚饭,我们正与几个高二的同学在激烈地辩论着(那时候,学生在学校里就是辩论,通过辩论提高阶级斗争思想觉悟!)突然,有同学气喘吁吁地报告“长桥坍塌”的消息!我们的辩论嘎然而止,7、8个人迅速来到事发地。我们顺着断桥的东头走向西头,只见桥西头的4个石拱已经向东倒塌。十几个搬运工人和解放军同志正在抢救着什么。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个大拱坍塌时,正巧压着一条渔船,船上有祖孙三代人。
  夜色阴沉,人头攒动,断孔两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特别是桥的东头,在十几个还没有坍塌的石拱桥面上挤了足足一二百人。我、冯效良、陈昌求、高二女生费园和她的几个同班同学都挤在断桥岌岌可危的边缘上,谁也不去想脚下将会发生什么。
  夜色越来越暗,阵阵晚风里开始夹带着零星小雨。我拉着冯效良准备返校。可惨状也几乎同时发生:就在我们刚转过身来漫出不到十步路程时,只听见背后一阵惊天动地的“救命”声!还没有等我们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身后那石拱断裂声、坍塌声和石块落水时的轰隆声直向我们身后逼来。我们已经明白这是一个“多米诺骨牌”效应,连拱石桥,一拱坍塌,塌势迅速传递,最后全部倒塌。黑夜里,人人都在与死神赛跑,每个人必须赶在石块下落时通过,否则,人仰马翻,后果不勘设想。我们像一群屁股后面响着猎枪声的野兔,惊恐万状,奋力向前。有边跑边叫的,有往水里跳的,有与石块同时落水的……呼爹喊娘,哭声震天,鼠奔狼突,人仰马翻,短短几十秒钟,险象环生,惨不忍睹!
  窜出危险区,耳旁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同行者早已失散,周围一片惊恐,身旁只有冯效良一人。他身体单薄,决定返校叫人。我迅速定下心来:水里有我的同学,必须下水救人!
  我脱下外套,从桥的东头下水,顺着已经坍塌的残拱,挨个在水中探摸。这时候,四周哭声惨烈,黑影在岸边攒动,也许都是妇女或老人。冷风簌簌,夜色沉沉。此时此景,我虽年轻气盛,还是全身毛骨悚然,毕竟桥的东头下水的只有我一个人。每当我把手伸进深不可测的乱石缝中,真担心黑咕隆咚中摸到一个死者,或被求生者一把抓住,或一口把我的手咬住,我战战兢兢!但人心的善良驱使我伸手去摸,年轻人的豪气使我勇敢地把胳膊伸进一个个已经倒在水中的石缝中,但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我终于摸到了西头第五拱——遇难者集中的地方。这里有7、8个工人,十几个解放军。微弱的灯光中,我看到了高三(1)班的大个子奚群峥。“终于不是孤军奋战了!”此时,我才感到战斗在集体中的温暖和力量,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水并不深,我们一般可以脚踩着河底。但整个抢救的过程是残酷的。遇难者,遇险者,基本被集中压在同一个拱下。一块巨大的石板,往往同时压着好几个人,掀起任何一边,另一边的人就会惨烈的喊叫。这就增加了抢救的难度,因为淤泥中,巨大的石板石条是很难作水平提升的。我清楚地记得一个老头嚎叫时连舌头都伸在外面。不过,“会哭的孩子饿不死”,龇牙咧嘴的、叫得凄惨的、呻吟响亮的,凡是有明显求生欲望的,都只是遭受了皮肉或筋骨之苦,并无生命危险。最可怜的是深深的被压在大石板最低层的几个人,她们当时大多站在断桥最边缘,坍塌时也就首先落下水去,巨大的石块重重地压在她们身上,身上的石板又被压着人。最后,我们从巨大的石板下,在深深的污泥中挖出了两个个子较小的遇难者,身上的衣服和头发粘满了淤泥,已经分不清两人的性别,她们简直像从淤泥中被拔出的两支莲藕!
  在微弱的灯光下,我托着其中一个像小男孩似的遇难者,用接力的方式交给岸上的志愿者。可是,我哪里知道她竟是与我们一起走出校门的高二女同学——费园!(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本族晚辈),还有一个是她的同桌!我只记得当时把她们从石板下的污泥里挖出来时,她们没有挣扎,没有呻吟,没有任何求生的表示……
  第二天,费园和她的同桌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终于因为窒息时间过长而离开了同学,离开了父母,告别了人世。呜呼,灾难居然降临到两个善良活泼的年轻人身上!父母悲痛欲绝、老师同学泪流满面。全校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长桥惨案噩耗广传——“死者近百!”,那个年代,社会动乱,通讯不畅,人们难于知晓真实的现场。听了“被淹死的就捞了一船舱”的可怕传闻,家长连夜赶到学校,个个泪眼朦胧,见到自己的儿女大难不死,无不抱头而泣。是的,假如遇上春潮水涨,河水再深一点,救援工作也就不可能那么迅速高效。在那月黑雨蒙的晚上,那些被巨石压住的,那些跳下水而不会游泳的,那些在水中互相践踏的,也许大都将成为为古桥殉难的冤魂屈鬼。死者又岂止七八个人。
  四十年过去了,这段往事至今还历历在目。值得人们高兴的是市委市政府已经立项建设垂虹遗址公园。如今,垂虹宝塔巍然高耸,笑傲蓝天。垂柳丝丝,草坪茵茵,一个气势宏大的现代化园林也已初露雏形。乱世史页早已被人们厌恶地翻过,一切又恢复了吴中文化那吉庆祥和的气象。
  也许当时神经受的刺激太深太重,虽时过境迁,光阴已过去了近半个世纪,但每当我走过垂虹遗址,看到那十几孔被修复的断桥时,1967年5月2日晚上那凄惨的一幕总会在脑海萦绕,挥之不去。那惊心动魄的哭喊声总会在我耳旁隐约响起。我仿佛看到了费园和她的同桌坐在那断桥遗址边,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也许她们心中仍然有着那流不完的眼泪,诉不尽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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