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6/6 3:29:16
作者:
管春林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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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 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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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开春,姨婆婆——我爷爷的妹妹,在跟人私奔离家四十八年后找回家来。
姨婆婆出走时十九岁。随行的男人二十七岁,是个瓦匠。瓦匠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那年瓦匠的大女儿五岁,小女儿两岁。
我爷爷本不姓管,姓葛;因是倒插门女婿,入赘后才改姓了我奶奶的姓。爷爷的祖上很穷,没有产业,靠帮人家干杂活养家糊口。爷爷的爸爸、妈妈则都是一大户人家的长工与使女。
由于家境的缘故,爷爷没能力讨老婆立基业,只得由媒婆撮合做了上门女婿。这年爷爷二十一岁。他的妹妹十七岁,小他四岁。我爷爷与我奶奶生肖相同,姨婆婆比我奶奶也小四岁。
由于妹妹跟人私奔,弄得我爷爷大失面子。那时封建,不管摊上谁家,都会觉得是天大的塌台。打这以后,我爷爷就很少回家。除非父母病了,不得不回去看望,他才走动一下。
爷爷的老家与我奶奶的家大约相距六里路,中间隔着一个松陵镇。两家走动时,必须穿越松陵镇东门外的一条人气很旺的街——盛家厍。从奶奶家到盛家厍有大两里路。大两里路——方言,意思就是两里多一点,且尽是弯弯曲曲的小路。水乡多的是河浜池塘,到处是小桥流水,没有那理想中的宽敞大道。宽敞大道的出现还要再过七十年,等这地方修通了公路之后才陆续相关链接筑起。爷爷家到盛家厍有三里多路。尽管路也弯曲,但那边田块多一些。因此,路比这边要好走。
姨婆婆与瓦匠在外面流浪。
后来,因姨婆婆怀了孕。不适应再过流浪的生活,瓦匠就用挣到的一点钱,在嘉兴城的郊区买了一块能搭一个棚子的地。在那上面搭起一个草棚,与姨婆婆住了下来。
安置好家后,姨婆婆分娩了。是个儿子。这样,成了一个三口之家。瓦匠外面干活,姨婆婆在家领孩子。屋前屋后种了几畦蔬菜。生活倒也无忧无虑。但是,好景不长。瓦匠在一次干活中不慎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跌成重伤。由于没钱医治,久拖至死。
男人是一户人家的顶梁柱。没了丈夫,姨婆婆失了支撑,母子俩再难赖以生存。没法。后来,姨婆婆只得咬着牙——女人不守妇道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带着才三岁的儿子改嫁,嫁给了当地的一位比她大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一个以拉黄包车为营生的汉子。
又一年后,姨婆婆也为这个黄包车夫生了一个白胖小子。
事情落了个意想不到的结局。本就无脸面见父母的姨婆婆,在瓦匠死后更坚定了不肯回家的决心。直到进入六十六岁这年末,孙儿、孙女个儿都长得与她差不多高了,她与一向不和的儿媳对仗,真正大动了干戈,才痛苦地不得不动摇了自己长期恪守的信念。婆媳的这次争吵比平常要厉害百倍,两人间的关系已发展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之地步。当时的社会动荡,人们的思想也跟着躁动不安,很容易上肝火。姨婆婆历经几十年颠沛流离的困苦生活,照理应该有所改变自己刚毅的本性,而实际却丝毫没有;相反,倒使它锤锻得比年青时还要倔强。人虽老了,可心却没老,仍喜欢争强好胜。老人倘且如此,年轻人呢,则肯定更胜一筹。婆媳俩常为一点皮毛小事弄得关系紧张,最后终于吵得不可开交,彻底决裂。
姨婆婆再难在家中呆下去了。于是,就想到了回老家。姨婆婆随小儿子住。瓦匠的儿子——那个老大,早另立了门户。由于小时候没钱读书,现在的老大,已整四十岁的一个大男人还只在街道办的小厂子里当个小工人,月薪刚好够自己抽烟,家境一塌糊涂。全家七口——夫妻俩加五个孩子,挤住着房管所的一间半公房。孩子多的责任可归咎于政府,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提倡的口号是“愚公移山、人多力量大”。
想要大儿子帮助解决住处,恐是个不现实的问题。大儿子是最好找机会由外人来帮他解决几间房子的;动他脑筋,想住不是没门,是自己觉得连脚也插不进的不愿……老家父母,算来岁数九十有余,怕是早已作古;惟哥哥或许倘在,哥哥毕竟只比自己大四岁……姨婆婆暗下决心。
“找哥哥去,只有这一条路了!”
大运河上,每天有一班嘉兴至苏州的轮船。吴江松陵是这班轮船必经必停的码头。
姨婆婆乘轮船至吴江码头上岸,在松陵镇的一家旅社里安顿住下,开始凭记忆四处打听寻找哥哥。她首先找到了那条叫盛家厍的老街。老街面貌大变。毕竟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人的头发也由黑变白了。即使还有一点迹象,眼前的变化也会使你认不出来。
凭感觉……姨婆婆思忖,应朝日出的那边走,该有一条河。应该过河。左拐再右拐。路虽然仍旧弯曲,但已完全陌生,不再是从前所走过的路……不过,只要方向认准,就是错了也错不到哪里去!当年,从自己家到嫂子家需半个时辰。如今,这一半不到的路花半个小时应该足够。前面集居很多人家。好像就是哥哥做女婿的那个村子。进入村子,我就说找一户姓管的人家……这一点,姨婆婆心里非常明确。
姨婆婆问了七八个讯,终于找到了我家。姨婆婆的哥哥——我爷爷早已不在人世。我爷爷三十六岁那年在家暴毙。那年夏季的一个白天,我爷爷搬动了自家河桥(注)上的一块巨石,人就觉得有点不舒服。晚上睡觉时开始吐血,大口大口的。当时以为是中了邪。现在看来,其实是剧烈运动造成了血管破裂……当姨婆婆说明自己是谁时,出来迎接她的是我父亲与我奶奶。
我爸没见过姨婆婆。姨婆婆出走那年与我爸出世这年其间还差七个年头。我爸是我奶奶的第三个孩子。
我奶奶费劲地搜索想象着以前小姑子的音容面貌,觉得有点像……人啊,出去时是一个亭亭玉立、艳如桃李的大姑娘,而回来却已蜕变成满脸皱纹、牙齿半落,风烛残年的一位老太婆。到底是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怎能还是昨天那个模样那个风采呢?世事沧桑。光阴毫不吝啬地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痕!
妹妹与嫂子相拥,千言万语。
泪花一次又一次地撼开思想的闸门,让人心情激动地回到从前……
姨婆婆终于找到了她的最后归宿。每月由儿子寄一些粮票与生活费,打发余下的日子。
我奶奶与姨婆婆在不断轮换的季节里不停地走动,更多的是追踪自己从前的影子。入冬后,俩老人安静下来。闲着无事,多数的时候搬个凳子靠墙坐着晒太阳,打个盹儿。有时,也作长久的思考状。
这个时候,最会出现在她俩脑海里的是什么?我琢磨着猜测;总不会依然是那些童年与青年时期的往事吧!正在读小学最后一个年级的我这样想。
注:河桥——即以块石垒成的在河边的一个个通向河里的台阶,用途,供人取水或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