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怀先师金松岑先生

  先师金松岑先生之殁，于今已整整半个世纪。同门王欣夫教授等前辈也已先后下世，存者寥寥。我也日即衰暮，敢不奋笔追述先师嘉言懿行，以为后人矜式。

革命风云 

  先师一生爱国，早岁愤外侮日至，清政不纲，在上海参预中国教育会和爱国学社的革命活动，与章炳麟、邹容交密，曾集赀助刊邹容《革命军》，载冯自由《革命逸史》。先师尝告我，其时他为中国教育会管庶务，章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即在其庶务办公室写成的。以后章氏为先师的《天放楼文言续集》作序云：“予少壮与吴江金松岑论交”，即指此时事。

  柳亚子的参加中国教育会，是由先师所汲引。柳无忌为其先人所撰《年谱》云：一九○三年，“由陈巢南及金松岑介绍，加入上海之中国教育会为会员，并参加金松岑在同里镇成立之中国教育会同里支部。”其后柳亚子挽先师联：“弱冠记从游，革命风云黄歇浦”。盖志实也。

岁寒三友 

  先师中年以后，定居苏州，聚徒讲学。其时吴下，耆贤毕集，如章炳麟（太炎）、陈衍（石遗）、张一麟（仲仁）、李根源（印泉）等，皆一时人望。诸老相与成立中国国学会，宏扬民族文化，先师实主持其事。章、李二氏与先师结为兄弟，章居长，先师次之，李氏又次之。一日三氏于苏州中学合影留念，章氏题“岁寒三友”。我曾于苏州先师案头见之。此图留下斯文佳话，今不知尚在人间否？

  章先生称先师为“老弟”。苏州濂溪坊先师所居霁日楼，由章氏题额，上款即称“松岑老弟属书”。李氏称先师为“如兄”，先师殁后，李氏电寄《哭如兄金松岑先生诗》。一九六三年，我在北京谒见李氏，李氏即令其公子希泌与我叙世谊，盖因我为金氏门人也。

一片冰心 

  抗日战争时，先师居上海租界，任光华大学教授，与诸生讲内圣外王之学，发扬民族大义，远近向慕。其时，我正肄业东吴大学附中，偕同学俞硕遗前往听讲，从此得列门墙。一九四一年太平洋事变后，日冠入租界，光华散学，先师与吕思勉（诚之）教授毅然分别归隐。诸同门为饯行，合影留念，吕先生题“一片冰心”。师生以气节相砥砺，浩气凛然。

  先师返苏后，韬晦以避敌冠网罗。一夕，我曾梦师自拔其眉，上书言其事。师复信云：“梦我自拔其眉，眉面之饰也，今拔之，亦雄鸡断尾之意也。”其崇高气节，光耀千秋。

  先师虽杜门蛰居，但洞察时局，预见日冠必败。尝赠诗云：“澄怀观物变，思心卓云表，云气时而灭，龙藏敛角爪，祁生脱世虑，陈编反复好，知我天机充，春来劚瑶草。”“云气”指日寇。先师自喻潜龙。“天机充”，犹言觉悟高也。

永怀遗教 

  历史只能出现一次，但记载往往有多种，学者必须以之比较研究，求得近真的结论。这就是史料考证。我少年时，即爱好此事。曾抄录所作《南唐书考异》呈先师，先师虽加称许，但要求从大处着眼，并有世界知识，不能抱残守缺。其复信云：“足下天生考订之才，必成学者。惟今代学者，必贯中西。读史小处固宜留心，尤当从大处着眼。亭林、船山，其学识足为吾辈师，周知百国，尤不可少。往年伯希和在北京辩论中国古籍，四十七个大学教授一齐屈，我尝以为大辱国，原足下将来一雪此言耳！抱残守缺，非所期也。”此信我常悬之座右，但不幸毁于十年“文革”。对其中警语，我尝讽诵不忘，当作治学之指路明灯，所憾未能贯彻耳！

  先师以诗文名，但其史学著作如《皖志列传稿》也属不朽之书。此书于民国二十五年刊行。近年台湾成文出版社据原刊本影印入《中国方志丛书》。我好读其中的《戴震传赞》，至今犹能成诵。此文以二三千字总评清代学术，另开生面，不与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等同窠臼。以故先师不仅是一代文宗，他也长于史学等，并用以经世致用。后之人若论吾师，不当以一“诗人”限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