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5 0:35:06
作者:
沈有美
来源:
【字 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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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沈昌眉(1872—1932),字昂青,号眉若,别署长公。先叔昌直(1882—1949),号颍若,别署次公,后改字存庑。同籍江苏吴江之芦墟镇,同为南社早期社员,擅诗及古文辞,俱以杏坛鸣铎终其生。先父先叔生平事略,已故陆铭之先生曾撰有《南社诗人吴江二沈》一文,载于《吴江文史资料》第二辑。现就本人所知道的情况,再补述先父先叔一二遗事。
士垄王头
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先父昌眉年三十,应试县署。以世代出香,入科场,取一第,并非至难。是年主试江苏者为傅良,其命题多刈截四书。提考题为“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我父作讲下,用《国策》“齐王之头,不及处士之垄”云云。傅良见而大骇,遂以驳斥。事见《长公吟草》卷四《和金锦文》一诗:“刈截文题最不论,科名得失等微尘。与君同点龙门额,士垄王头独骇人。”士垄王头的意思,大概是说,王者之首级,不及一介文人坟墓里的尸体。在那个年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而且写在极其严肃的堂堂科举文卷上,非同小可。傅良见而大骇,仅以驳斥,已为大幸了。
先父直到二十四岁,始游于庠,已有不胜迟暮之感。倘在二十岁那年,规规矩矩地写文章,这一场县考未必名落孙山。《和金锦文》一诗作于1929年,事隔38年,时移世变,说出这句话来,当然已无足为奇了,但先父早年的思想意识却非一般。
一口浓重的吴江话
先叔昌直在1912年到无锡第三师范学校教书,直至1927年三师改为无锡中学,遂离校。前后共13年。在这13年中,结识了很多朋友和知名学者。也教过了许多后来成名的学生。在无锡师范庆祝建校八十周年纪念刊上,徐铸成先生写了《忆母校》一文。文章中说:“我是记得1922年,15岁那年,考入无锡第三师范的。……学校开设了国文、读经、英语、数学、体育等课程。教国文的钱基博、钱穆先生可称国学大师,后来成为大学的名教授。沈颍若先生是柳亚子先生南社的诗友,说一口浓重的吴江话。在读经课上,讲解《左传》,深入浅出、生动形象。学生听着老师,竞忘却了下课。至今我还能熟练地背诵其中的《城濮之战》、《曹刿论战》等篇目。我的一点语文基础,都是三位教师给我奠定的……”。
先叔授课,善于启发,引导学生自觉钻研,汲取学问的甜味,所以竟忘却了下课。先叔在课外,也诱导学生博览群书。他推导学生自选的《课余丛钞》上序文说:“狐腋非一皮而温,鸡非数千而饱。”鼓励学生多看多抄录,融会贯通,采其指归。他常与学生共同切磋琢磨,所以浓重的吴江话,并不能妨碍语言的表达。先叔在一篇课文讲解完毕后,一定要从头至尾高声朗读,读到激昂之处,引吭长啸,声振屋瓦,旁若无人。学生也会不自觉地随声摇摆,从而更深刻地领会课文精神,弥补了讲解时语言所不能言喻之处。
笔墨无灵糊口难
先父先叔幼孤家贫,赖笔耕以为生,常在外教书糊口。教师收入无几,且当时教育经费又常拖欠,时有饔餐不继之虞。1925年9月6日夜先叔意有不适,作七律云:“到此无端百不欢,半窗凉月梦初残。罍之既罄瓶何着,住固无聊出亦难。四壁更添虫唧唧,三更其奈夜漫漫。嗤然一笑重安枕,吐语平生厌带酸。”同年10月6日至无锡,又吟二绝云:“一庐自据小天地,几月相偕老弟兄。只此区区不予畀,又扶嬴病上征程。”“此去真非为稻粱,子矜辍学我心伤。呼妻料理衣装外,旅橐先筹二月粮。”自注:省费无着,预备二个月旅费。据管文蔚先生在无锡师范建校八十周年纪念刊上之《回忆录》说:“时在1925年,当时军阀混战,张宗昌从山东率兵南下,攻打江苏督军齐燮元。十一月我接第三师范学校开学通知,负笈进城入学。”读了记载,才知道叔父诗中“几月相偕老弟兄”原来是省教育经费无着,暑假后,不能开学,因此留在家中“孵豆芽”。直到10月6日才自筹二个月粮而到校上课。这种情况,在现代教育事业中是无法想象的,竟要自办二个月粮去白教书。
先父也有这样类似情形,1929年他亦有一诗,题为《校中以米贵,议减膳,并命职员轮值炊事》。诗曰:“笔墨无灵糊口难,砚田瘠薄减三餐。愁闻米贵如珠贵,死守氈寒到岁寒。老奚何堪围犊鼻,归欤未免累猪肝。依人篱下原非计,悔不耕桑共褐宽。”先父先叔都在师范学校教书,当时师范学生之学、膳、宿费俱免,师生同吃同住,所以米贵减膳对师生是一样的。校方要把好伙食关,杜绝伙房漏弊,组织全校师生员工一起来监督伙食,轮值炊事,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像先父一辈老夫子去轮值炊事,其实还是徒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