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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腥风庄史狱 吴江名士枉被祸

2020/2/17 0:30:06    作者:  朱晓红 来源:  吴江通    【字 号:  】   点击量:2763

  清康熙二年(1663)夏末,曾为明朝九边之一的广宁城中牛吆马嘶,热浪滚滚。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一位目光忧郁、怀抱婴儿的妇人,在差役的押解下,来到广宁街头,行人一看便知,这俩是罪人。行了一程,妇人忧虑而又迟疑地将手放到了婴儿的鼻下,随即惊恐地连声呼唤,但出生没几日的孩儿已在她怀中熟“睡”了,永远不能再醒来了。不堪悲愤的妇人,终于软软地跌坐在狱车中。无声地流了一阵泪水,她从包袱中掏出一包东西,理了理鬓发,抬头望望一旁的少年,欲言却又止。突然,她扭头将手中的东西塞进了口中。不一会儿,鲜血从她的嘴角鼻孔处慢慢地渗出来。扶着妇人渐渐凉去的瘦弱身子,少年泪流满面,仰天长叹。

  这街头服毒自尽的妇人便是吴江节士潘柽章之妻沈氏,乃中翰沈自炳之女。少年便是潘柽章同父异母的弟弟潘耒,年方十六,数十年后他将是一个了得的人物,而今天他只是陪嫂子流徙的落魄少年。这天,叔嫂俩正在发往黑龙江流徙的路途之上。沈氏之父沈自炳,字君晦,是宪副沈珫之子,沈宜修之弟。16455月,清军攻陷南京,南明弘光小朝廷结束。6月,吴江进士吴昜在太湖中竖起了江南第一面反清义旗,号称白头军,利用江南水网密布的优势,与清军展开了水战,转战五湖三泖之间,取得了一些胜利。而沈自炳屯兵烂溪,与白头军成掎角之势,痛击清军。不久江南义帜林立,各地群众纷纷起来反抗清军,清军遇到入关后最强大的抵抗。沈自炳的哥哥沈自徵,字君庸,喜谈兵,曾仗剑西北边塞,居京都十年,为诸大臣筹划兵事,皆中机宜,名振燕京。归吴江后,散尽家财,躬耕草庐。清军打到吴江时沈自徵已经过世。他在死之前,预料天下将大乱,而吴江襟带吴越,正是用兵之地,水乡用兵离不开舟船。于是,他造了一千条战船,托名捕鱼所用,实际是可以打仗的。吴昜起兵时,沈自炳便将这一千艘战船送给了吴昜,使白头军如虎添翼。沈自炳还将弟弟沈自駉留在了吴昜幕下,自己在烂溪监造箭艘。箭艘又称枪划子,船身狭小,一橹双桨,划起来快捷如飞,沈自炳造好五百艘枪划子后,便屯兵烂溪。沈自炳没回吴昜军中,是因为对吴昜的轻敌思想颇有微辞,吴昜毕竟是书生起兵,又喜饮杯中之物,纵饮之余必疏忽对将士的管束,沈自炳多次劝说无效,只得含泪别营,在烂溪拉起一支队伍,协助白头军。1645822日,沈自炳的担心终于成为现实,白头军被清军打败,吴昜死里逃生,许多将领战死。在这次大战中,沈自炳兄弟双双力战而死。

  这忠臣之女、烈士之妻的沈氏,缘何自尽于远离家乡三千里的他乡边城呢?其缘由便是清初第一文字大狱南浔庄氏《明史》案。

  

  庄氏《明史》案,乃因史得祸。

  庄廷鑨,字子相,居浙江乌程县南浔镇,是当地有名的富户。他中拔贡后因病双目失明,但才学粗浅,不甚通晓古今,偏又不甘寂寞,因司马迁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之说,便以瞽史自命,欲仿左丘编纂史书以名传后世。本来以庄之才学对此编史大业是无法胜任的,可偏偏其邻居是明天启朝内阁首辅朱国桢之后,朱国桢当年为阉党排挤致仕,归家后留心史事,曾取当朝国事及公卿志奖疏状等,命人抄录,欲编《明书》,但书未能编完朱国桢便辞世了,编好的几十帙,也尚未刊印。庄廷鑨闻悉此事后,即去找朱家子孙,并表示愿以千两白银购此书稿,朱家虽曾显赫一时,但此时已贫困潦倒,迫于生计只得将祖宗的《明书》稿给卖了。

  庄廷鑨如获至宝,心喜不已,即摆开场子,聘请江浙名士,日夜编辑,朱国桢《明书》未能写到天启、崇祯两朝的史事,庄廷鑨又请人补写天启、崇祯和南明史事,编成《明史辑略》,并将此书窃为自己所作。

  庄廷鑨亦曾盛邀遁迹的顾炎武来南浔编撰此书,顾炎武闻讯兴冲冲自金陵而来。

  顾炎武看了所编之稿,深感冗杂无序;见了编书之人,更觉不学无术,便拂袖而去。幸得这一拂袖,否则顾炎武将来又如何逃此史祸?

  当然,庄廷鑨的编史“大业”没有因顾炎武的离去而停下来,而是更加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可还来不及将书刊印传播,庄廷鑨却病逝了。临终再三叮嘱父亲一定要完成他的心愿,代为刊印其书。庄胤城为了了却儿子的遗愿,在镇北的圆通庵召匠刻印,并请名士作序。为了提高其书身价,将十八位江浙名士的姓名列于“参订”之中,而其中许多人根本就未见过书稿,更妄谈参订。这十八人中便有吴江的四位名士:潘柽章、吴炎、张隽和董二酉。

  而此时的潘柽章、吴炎正与王锡阐、戴笠埋首奋笔,合撰《明史记》,吴炎长于叙事,分撰世家、列传;潘柽章长于考核,分撰本纪及诸志。而年表、历法由精于天算的王锡阐任撰;流寇由明于近事的戴笠撰写。

  吴炎,字赤溟,明亡后更字赤民,以寄不忘故国之思。潘柽章,字圣木,号力田。国变时,两子都是二十多岁的热血青年,便在吴越间率高蹈能文者结为逃社,后又改称惊隐诗社,放弃举业,寄迹山水,纵情诗文,角巾方袍,不改故服,不忘故国。两人本是莫逆之交,才学识相埒,便常在一起叹息:明朝兴国近三百年,“圣君贤辅、王侯外戚、忠臣义士、名将循吏、孝子节妇、儒林文苑之伦,天官郊祀、礼乐制度、兵刑律历之属,粲然与三代比隆”,可没有一个学士大夫如太史公为其叙述论列。两子觉得自己年富力强,才学也可胜此重任。除了他们谁还能担此重任?于是商定“当成一代史书,以继迁固之后”。决心一定,就倾家产、花巨金购得明各朝实录,又旁搜人家文集奏疏,怀纸吮笔、废寝忘食地写开了。

  闻潘、吴作史,对两子才学击节称赏的常熟钱谦益十分高兴,将绛云楼焚余之书连舟载来。钱谦益作为先朝重望,南都之变时,以礼部尚书的身份首列降书,开城门降敌,一直为世人所耻笑。静下心来后,他又后悔莫及,拳怀故国,颇思振拔,暗地里与复明组织积极联系。所以接到吴炎准备编明史的来信后,感叹不已:“老夫耋矣,不图今日复见二君;绛云楼余烬尚在,当悉与相付。”

  除了钱谦益,昆山顾炎武、江阴李逊之、长洲陈济生并出藏书相佐。顾炎武欣闻吴、潘编《明史记》时,与两人并未深交,激动之余,他亲往韭溪拜访两子,三人推心畅谈,顿成莫逆。顾炎武发现“二子皆高才”,“其才足以发之”。便欣然拿出家中藏书数千册,倾力支持。知己面前无虚言,潘柽章面对长己十多岁的顾炎武更是直言不讳:“兄的外甥徐元文已状元及第,千万不能因为外甥是清廷的贵人而忘了自己的节气啊!”顾炎武连连致谢,连称不敢,称两子为“畏友”。

  就在顾炎武北上山东后,还两次去韭溪草堂拜访正在奋笔的吴、潘两子,足见三人情谊之深。多一次相逢,便多一次分离。秋枫黄叶,飘落的是满地的愁忧。

  顾炎武的身影刚在路的尽头消失,他的姊婿陈济生又来了,他是送书来的。陈济生与吴、潘也是志同道合之士,他的《今乐府》就是请吴炎作的序。陈济生还编刻了《启祯诗编》,书中多有指拆夷虏之语,陈济生死后,他的仇家还要拿着这书,上衙门去告他,于是发起了又一场文字狱,顾炎武因此株连,在济南入狱。

  陈济生家多藏书,其父明宫詹陈仁锡著书及编辑刊印颇富。陈仁锡后迁居苏州,在葑门之南筑无梦园。陈仁锡过世后,无梦园渐渐荒废,湖石倒塌,花木枯萎,几成荒园。寓居园中的一位读书人,请人刨去园中的一棵枯松时,掘得铜柜一只,打开一看,竟有奇书数十卷,都是记载明季亡国遗事的。读书人如获至宝,挑灯细读,将多处漫漶、字迹潦草的数十卷书稿,认真笔录,秘藏深置,命名为《荆驼逸史》,并以“陈湖逸史”作序。陈湖是陈仁锡的故居之地,在周庄西北,也足见作序者的用心了。

  有朋友鼎力相助,有责任深压心头,吴、潘两子自然孜孜不倦。正当《明史记》成稿过半时,南浔庄氏史狱祸起。因参订中有吴、潘姓名,有人劝两子马上想法摆平这件事,或者索性一走了之。但两人非但不跑,反而整理衣冠,在家坐等捕者。而直到被捕时,吴、潘两子都没见过带给他们没顶之灾的《明史辑略》。

  

  《明史辑略》在庄胤城的积极努力下,于顺治十七年冬(1660)印竣发卖。正当庄胤城为了却儿子遗愿大松一口气,洋洋得意地在儿子墓前立起了“才高班马”的石坊之际,一场血雨腥风的文字大狱张开了罗网。

  康熙元年(1662)春二月,杭州府仁和县的一条江边,一队人马正在将一具棺木搬至船中。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正在主持着一切。老者姓陆名圻,是一个贡生,与吴、潘两子亦有交往,同在惊隐诗社唱酬歌吟。这天,他正在为一个客死仁和的福建友人送行,陆圻倒也是个仗义之人,朋友来浙江又病又死的,一应的开销全由他照料。这天他又拿出十两银子,让仆人将主人的棺梓送回故里。就在陆圻挥手作别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人,神秘地问他:“你看过湖州庄氏作的《明史辑略》吗?”

  “没有。”

  陆圻回家后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去读一读《明史辑略》,也应该与查继佐、范骧商量商量。于是他就来到离家较近的查家。查继佐正巧外出,陆圻就在查的书房等候,一进书房,就见书案上摆着此书,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了。不读不要紧,越读头皮越发麻。书中将清太祖称作努尔哈赤,并直写其官衔明建州都督;还不以清的年号为正朔,自万历四十四年(1616)至崇祯十六年(1643)不书清在关外的年号;更甚者在清廷入主中原后,还将南明的几个朝廷奉为正朔;而且还将清军入关称为“夷氛” “夷寇”等,将清朝称为“后金”。

  读书人书读得多,明的“道理”也多,当然知道那文字狱三字的分量,这血腥的字眼如果罩到头上,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事啊!陆圻本又是个胆小的人,直看得他冷汗直冒,这当口查继佐从外面匆匆归来,陆坼神情紧张地责怪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怎么可以随便乱放呢?一定要尽早设法与此书脱离干系,一旦祸起,我们就再也说不清了。”

  于是两人将庄书之事呈报了浙江学道。学道胡尚衡即批转湖州府学查明报告。湖州府学教授赵君宋立即购来此书,从中查出“违碍”字句,在学门前张榜公示,并立马向上级报告。忙完了这些,赵君宋还直奔南浔庄家,命其立即打碎刻板,并将碎板藏于府库,以备查验之用。

  好个财大气粗的庄胤城,一面上下行贿,托湖州分守道张武烈对赵进行威胁;一面将书中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另行刻印,再将重刻的《明史辑略》送礼部、通政司和都察院审查。当时,此案已交由湖州府处理,推官李焕就以三个衙门已审查此书为由,否定其为逆书。事情似乎就此了结了,庄胤城又在南浔镇上高枕无忧了,查继佐家中的女乐又开始丝竹声声、莺歌燕语了,陆圻也胆大地说了声“板都碎了,何患焉”,去台州远游了。

  可是,已经流传出去的老版本的书又如何处理呢?这事没有一个人想过,也没人有办法收回那泼出去的水了。

  

  在被人敲诈和进京告状后,1663年正月,文字大狱终于酿成。

  除了庄家,还有只挂了个清美堂牌匾、与书没有半点关系的朱家,其他写序的、参订的、刻字的、印刷的、装订的、卖书的、购书的、藏书的和看书的,包括投案自首的陆、范、查三家老小家奴,还有当初查处此案买了《明史辑略》,查找“违碍”字句的湖州府学教授赵君宋,计有两千多人因涉案进狱。而其中最叫人痛心的是吴江的潘柽章和吴炎。

  吴、潘两子因名重摭引,冤枉被抓,进狱后神情自若,吟诗唱酬不断。吴炎审讯时刚正不阿,侃侃申辩。到后来发现已无法挽回,便破口大骂,当官的没法,就叫衙役对他拳打脚踢,打得他满身血伤,倒仆于地。潘柽章因家有老母,既不骂也不辩,只以冷眼看冷世。

  在狱中,潘柽章特别牵挂新婚数月、刚有身孕的妻子沈氏,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便成有罪之人,迎接母子俩的将是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读书人谁不知文字之祸,可被冤枉的读书人总希望哪天重见天日,平反苟活。“纵使平反能苟活,他年应废蓼莪诗。”潘柽章还抱着一丝生存的希望。但他们没想到,清廷要借机打击的是知识分子和那些不合作的汉族官员,要消灭的是汉族人民的民族意识。

  虽知性命难保,吴、潘两子依然正气凛然,面对严刑,不改一词。

  慷慨激昂的吴炎临刑前对弟弟说,到时被杀的人肯定很多,尸横肢杂,血肉模糊,我的尸体恐怕无法辨认,如果你看到两股上有“火”字的,即是我。

  康熙二年(1663)五月二十六日,午时。一场大雨过后,天昏地暗。杭州城内满洲将军驻扎的弼教坊内血腥迷漫,哭声震天,大场的中央还停放着几樽棺木。一场残酷的屠杀开始了。牢狱中点名声此起彼伏。一个个活人面如土色地被拖出来了,一个个死人的棺木被打开了,一道道酷刑重律开始了。

  被戮尸的有四人,庄廷鑨和畏罪服毒自尽的庄胤城,还有列名“参订”、被捕前已去世的吴江名士董二酉和事发后自缢的湖州知府陈永明。庄廷鑨的棺木被打开时,躺在富丽堂皇之中的庄廷鑨身着绛色寿衣,面色如生。刽子手以刀碎其头,脑浆飞迸,溅了刽子手一脸一身。陈永明被磔尸三十六块。

  凌迟处死的有庄廷钺、朱佑明及作序的李令皙、吴江名士张隽、吴炎、潘柽章等十七人。他们的家产都被籍没,家属或被处死或被流徙。凌迟之刑是种种酷刑中最残酷的,就是拿着刀子一块块地在活人身上割,让人饱尝刀头的滋味,直割得人血流不止,骨肉分离,受尽苦痛,气竭而亡。

  被斩决的有凌迟犯人的子嗣和刻字匠、印刷匠、书贾、买书人,还有湖州府学赵君宋。刻字匠汤达甫临刑时哭着说:“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十八岁的妻子。我死后妻子必定再嫁,我那可怜的老母谁来养啊。”可怜的刻字匠,刻几个字本想换口饭吃,没想到换饭吃的字,最后换来的是人头落地。

  被处绞刑的有新上任不久的湖州太守谭希闵、推官李焕和上任不及半月的归安训导王兆祯。他们的罪名是“知情隐匿”和“放纵看守”。最可怜的是谭希闵,赦免之旨正在路上送来,可等送到,他的性命已经交天,人死是不可复生了。

  这一天,弼教坊里刀光血影,人头滚滚,有七十多人被处死。

  而自首的查、陆、范三人,在粤总兵吴六奇的解救下,不仅无罪释放,而且还有钦赏,庄朱两家的万贯家财,一半给举报之人吴之荣,一半给查、陆、范三人。三家人叩谢而出,欢天喜地,惊魂未定而归。只有陆坼自觉保住性命已是幸运,贪人财于心不安,便让查、范两人拿了去。不久,陆坼便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四处云游去了,实现了他在长江边许下的诺言。

  而最叫人痛心的是慷慨赴死、从容就义的吴、潘两子,更叫人痛惜的是他们那已完成一半的《明史记》。不仅再也无人续写,就是已经写好的稿子也在祸乱中散失而尽,家中所有藏书更是遗失殆尽。

  五月二十九日,各家的犯妇,乘舟发边,所有的船都用铁钉钉死。吴、潘两子的妻、子皆被流徙。吴炎的妻子在蓟北殉义;幼子被驱,迫走于数千里之外的辽海之地;七十多岁的老母,白发垂垂,苦依篷荜,望尽天涯,一日三餐全赖邻里救济。潘柽章之妻沈氏,因有身孕,忍死北上,以羸弱之躯,颠沛千里风尘,只为腹中遗孤。王锡阐悲怜尤深,有《广宁城》诗记之。

  广宁城中,子夭母死,一场惨剧掩日蔽月,真是天崩海枯恨难竭。

  顾炎武在汾州闻听吴、潘两子罹难,悲痛不已,在旅舍遥祭两友,写下了《汾州祭吴炎、潘柽章二节士》。

  一桩史狱,万户悲歌,多少冤魂多少泪,真是罄竹难书。庄氏明史狱开有清一代文字大狱之恶例,后此,文字狱一发不可收,至乾隆一朝尤是为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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