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8/3 3:19:46
作者:
李海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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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先生有作图寄意的喜好,他常常把自己的回忆、思虑、憧憬等种种情思,化作形象的构思,请人绘成图画,然后征集题咏,汇集成册。他的一生此类作图有13件,最早的是《梦隐第二图》,作于1912年;最晚的是《东都谒庙图》,1944年开始酝酿,完成于1945年。《分湖旧隐图》是柳亚子请人所作的第二图,自1913年起至1920年止,7年之中,有图画21幅,有题耑38幅(耑,相当于头、首,指题写“分湖旧隐图”五字为题目),最多的是题咏,有234件,柳亚子先生装裱成293件册页,十分珍爱。
《分湖旧隐图》问世至今,将近100年历史,可是此图此集到目前为止,仍旧养在深闺人未识。触发柳亚子作《分湖旧隐图》的动因是什么,作图之后为什么要广泛征集题咏,归隐就归隐,为什么要取名“旧隐”?这些题咏,包括作记撰跋的内容是什么,有没有不同的声音?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值得南社研究者探究。
一关于《分湖旧隐图》最早的记载是1913年6月,当时南社社员京剧演员陆子美在吴江芦墟演出,柳亚子以诗代简,请子美为他画一幅《分湖旧隐图》,诗中有句:“闻君踪迹滞菰芦,我亦烟波旧钓徒。……耦耕倘遂他年约,雨笠烟蓑过此生。”[1]1914年10月,柳亚子作了《分湖旧隐图记》,发表在《南社丛刻》第十二集上,明确要求同社社友题咏及撰文。
在酝酿《分湖旧隐图》的同时,柳亚子有自请出社和恢复南社社籍之举。那是1912年10月27日,南社举行第七次雅集。柳亚子主张改编辑员三人制为一人制,准备毛遂自荐,为了南社的前途,他觉得不用避什么大权独揽的嫌疑。但是高天梅并不理解柳亚子的良苦用心,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付诸投票,结果反对票多,柳的提议未获通过。接下来高说了一些话,嘲讽柳亚子,晚上聚餐时,高还在冷言冷语,自鸣得意。柳亚子非常难堪,喝了许多闷酒,10月28日,柳在《民立报》刊登《柳亚子脱离南社之通告》,声称“仆因多病,不能办事,自请出社”[2]。
接下来,南社同仁多次请柳复社,多次遭到拒绝。一年半后,柳亚子对于南社组织体制又有了新主张,他认为必须改编辑员制为主任制,主任由全体南社社员通信选举,书记、会计和干事由主任委托。姚石子等社友表示赞成,高天梅也不表示反对。于是在南社第十次雅集一致通过了柳亚子的意见,又通过通信选举柳亚子为主任,总揽社务。1914年5月24日在上海愚园云起楼举行临时雅集,柳亚子复社。
从上述时间来看,柳亚子自请出社在前,请人作图在后。因此,有人觉得《分湖旧隐图》的构思是由出社引发的,甚至有人认定此图之作,表明柳亚子不愿再引领南社社员奔走呼号了。
柳亚子是宣布出社了,但他是不是真的与南社决裂了呢?回答是否定的。当时《南社丛刻》第七集已经付印,尚未正式出版,柳亚子有始有终,亲自校对,直到第七集问世才完全卸职。由此,我们认为尽管柳亚子拒绝南社友人的劝说,不肯复社,但他对南社毕竟存有情谊,第七集《南社丛刻》印刷问世就是证明。再则,我们应当看到在参加第七次雅集之前,柳亚子在家里兢兢业业编辑第七集《南社丛刻》,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登报出社,自请出社只是这位诗人一时愤激之举,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实在柳亚子对南社是无法忘情的,在内心深处他自己仍旧是南社的一员。就在他出社的阶段,1913年5月26日,新剧演员陆子美填写南社入社书,入社号415,介绍人正是宣称自己不再是南社社员的柳亚子。再说,柳亚子提出的主张也都是为了南社的生存与发展,请看柳亚子的说法:“因为顾名思义,编辑员的权限,只是编辑而已,管不着其他的事情。而这时候的主张,以为对于南社,非用绝对的集权制,是无法把满盘散沙般的多数文人组织起来的。我就想进一步的改革,要把编辑员制改为主任制。……还有,书记、会计和干事,都是担任事务方面的人才,在集权制范围以内,是不需要推举或选举,而应由主任委托,在必要时,还可以由主任自己兼职的。”[3]如此深深关切南社的人,怎么可能与南社彻底决裂呢?怎么会就此隐居了呢?
《分湖旧隐图》的确是酝酿于柳亚子退出南社之后,不过,1913年6月,请陆子美作了第一幅《分湖旧隐图》之后,柳亚子没有张扬,直至1914年10月,已经复社近5个月之后,才刊出《分湖旧隐图记》要求社友题咏及撰文。
《分湖旧隐图》为何而作呢?本文认为是柳亚子对国家时局的极度失望所致。
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的统治,可是革命胜利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袁氏上台倒行逆施,甚至妄图以帝制取代共和。下面两案对柳亚子的刺激最烈。
为了替淮南社社员周实、阮式复仇,为了惩办前清知县姚荣泽,柳亚子奔走呼号最为激烈,正如他自己所说:“在这个时候,我是把全生命都交给周、阮一案的了。”[4]柳亚子会同南社社友宁太一、朱少屏、高天梅、雷铁厓、沈道非六人,联名致电孙中山,要求将姚荣泽火速解来上海,柳亚子又与陈英士、蔡冶民会商,以沪军都督名义起草了一通致大总统、司法部总长、次长的电文,要求将姚荣泽归案讯办,以伸国法。经过了无数道坎坷,终于在1912年3月31日,宣判姚贼死刑。可是业已就任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一纸赦令,减等治罪,于是立马改处监禁十年,事实上未足三月,姚荣泽已经逍遥法外了。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被刺,此案真相大白,元凶竟然就是袁世凯。柳亚子早就认识了袁世凯,然而袁氏竟然如此卑劣,还是令他感到震惊。他写下了《哭宋遁初烈士》二首五律,内中有句:“忽复吞声哭,苍凉到九原。斯人如此死,吾党复何言!”[5]
这时的柳亚子,感到国事无可为,他说:“我是个书呆子,既非军人,又非政客,更无直接参加革命的资格,只好弄弄笔头,长歌当哭。”[6]于是想回老家分湖归隐,才有陆子美所作的第一幅《分湖旧隐图》。柳亚子是刚刚从旧式士子走过来的知识分子,在他看来无法兼济天下,只能独善其身。
没多久,二次革命爆发。1913年7月12日李烈钧根据孙中山指示,率先在江西宣布独立,举兵讨袁,随后江南各地相继独立。南社社员参加讨袁革命者众多,黄兴在南京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蔡冶民代理江苏省长,陈去病、庞檗子、庞树松、孙景贤等联袂赴宁,陈去病任秘书;陈英士任上海讨袁军总司令,居正任吴淞要塞司令,柏烈武任安徽讨袁军总司令。同时参加讨袁革命的社员还有范鸿仙、田桐、章木良等。
更多的南社社员,拿起手中的笔,参加讨袁斗争,邵力子在《民立报》发表《讨袁之捷于应响》,胡朴安在《中华民报》发表《讨袁篇》,徐血儿在《民立报》发表《讨袁之真意义》,程善之在《中华民报》发表《讨袁贼檄》,《民立报》发表宁太一武昌狱中诗七律二首,苏曼殊在《民立报》发表《释曼殊谨代十方法侣宣言》,一篇篇地战斗檄文,激昂而慷慨,直指袁世凯种种罪恶。
可是仅仅历时二月,二次革命就失败了,长江流域重新沦落到袁世凯之手,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纷纷逃亡日本。刚刚有所振奋的柳亚子,顿时又沉寂下来,他蛰居家中,同亡命前来黎里的叶楚伧一起,杜门不出。
镇压了二次革命,袁世凯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残害革命志士。
1913年,高天梅联络众议院议员22人营救宁太一,结果宁于9月25日在武昌被黎元洪杀害。
杨性恂因在二次革命时,策划讨袁,被袁世凯爪牙汤芗铭逮捕,1913年11月13日被害。
程家柽秘密潜入北京,策划刺杀袁世凯,不幸事泄,1914年9月23日被袁杀害。
吴虎头在袁世凯图谋称帝时,愤然撰文抨击,又四出联络革命党人进行讨伐,不幸被捕,于1914年12月24日就义。
周祥骏,辛亥革命成果被袁世凯窃取后,在徐淮一带从事讨袁活动,不幸被捕,1914年5月16日被张勋杀害于徐州。
范鸿仙,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日本,协助孙中山组织中华革命党,任上海支部长,1914年9月20日被袁死党、上海镇守使郑汝成派人刺杀。
姚勇忱,1915年5月被袁世凯爪牙督理浙江军务的朱瑞所杀。
仇冥鸿,1915年6月9日被袁世凯以“图谋内乱罪”杀害。
陈仲权,1915年10月7日被袁世凯重金收买的山东军阀张宗昌杀害。
陈其美,1915年10月,由孙中山委任为淞沪司令长官,积极反袁,12月与杨虎等发动肇和舰起义未果,遭袁世凯忌恨,1916年5月18日被张宗昌派人刺杀于上海寓所。
刊登《分湖旧隐图记》,要求南社社友为之题咏及撰文,是在1914年的10月,那正是二次革命失败以后,袁氏到处残害革命志士的岁月。
这个时期的柳亚子,继陆子美的《分湖旧隐图》之后,又请其他善于丹青的社友描绘了多幅《分湖旧隐图》,《分湖旧隐图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撰写而刊登出来的,似乎真正归隐而忘情世事了。事实上,柳亚子早自少年时期就确立为国为民奉献自己才力的宗旨,他内心深处“将以有为”那四个大字,始终无法泯灭。
再看复社后的柳亚子,加紧步伐,编辑出版《南社丛刻》,从1914年5月至1915年5月,一年之中,先后出版了第九集到十四集总共六集《南社丛刻》。
第九集刊登了宋教仁的遗像,有叶楚伧追悼宋教仁的《不尽的余哀》,有柳亚子写作的《孙君竹丹传》和《悼邹铨文》。
第十集刊登的遗像更多,计有孙竹丹、陈勒生、邹亚云、宁太一、夏昕蕖、杜尚陵、周仲穆等七帧。
第十一集,发表高天梅《南社哀吟》12章,悼念宋教仁、宁太一、周实丹、陈勒生、周仲穆、陈范、黄摩西、王无生、夏昕蕖、邹亚云、缍恭、岳麟书12位社友。还有其他社友的《吊宁太一》《哭夏昕蕖》《哀陈蜕安》《悼周促穆》等作品。
第十二集,首列张恭遗像,次页再列宁太一遗像。发表的诗歌大多是对袁世凯残杀革命党人的讨伐。
第十三集,刊登范鸿仙的遗像,再次刊登宁太一、陈勒生另一遗像。诗歌主要是刘谦的《哭太一》二十章,加上注释,补充了烈士传记的不足。
第十四集,首列陆子美遗像,文录刊登了周仲穆的《长江赋》古韵,长达一千数百言,歌哭宋教仁、宁太一。
南社每有一个社友牺牲,南社社刊刊登遗像,尽量收集、发表烈士的遗作,柳亚子等人努力撰写传记、收集烈士的诗文和书信。宁太一牺牲后,社刊先后发表社友沉痛悼念的诗歌有一百几十首。柳亚子冒着生命危险写作了许多悲愤满腔、血泪交迸的哀悼烈士、声讨民贼的诗文和传记。同时,柳联络南社成员,先后编辑、出版在反清、反袁斗争中牺牲的烈士,诸如周实、阮式、宁调元、陈子范、周仲穆等人的遗集。南社早期成员、知名的革命家、同盟会安徽分会会长孙元,在辛亥革命前被人诬陷杀害,是当时革命党内的一大冤狱。柳亚子一再为他作传,并和许多南社成员及同盟会员联名发表公启,出版文集,为之平反、昭雪。南社悼念战友的文字,一方面反映了人民群众对革命先烈的深切崇敬,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对袁氏政权的愤怒控诉,从而成为提倡革命气节、激励革命壮志的最有力的教材。南社多数成员不屑投靠袁世凯和南北军阀,他们坚持革命,不断前进,这和社友们互相砥砺是分不开的。
柳亚子以上的所作所为,岂是一个归隐者的表现?
柳亚子的性格是一个多侧面的立体,其中主导的侧面是积极用世,为国为民贡献才干。每当国势颓危,柳亚子自感无力回天之际,他那独善其身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不过,积极用世毕竟是他性格中的主导面。这就是柳亚子在作图作记,广征题咏的同时,又夜以继日地编辑《南社丛刻》,搜罗出版牺牲者的遗集,以求砥砺气节的缘故了。
二柳亚子的《分湖旧隐图》,其中的“旧”字自有渊源。原来,柳亚子的六世祖柳逊村始迁分湖,至今柳氏祖上保留下来的印谱《栗庐藏印》里保留着二方印蜕,一颗为“我是柳州一愚石,特来湖上作愚公”,另一颗“家在分湖十里间”,可作证明,不过柳氏六世祖早已不在他们的郡望柳州,是由浙江慈溪迁移过来。五世祖柳树芳,即柳亚子高祖,中过秀才,是柳氏一族第一个饱学之士,得中秀才之后,以书自娱,以“胜溪居士”、“粥粥翁”自号,从此柳家世世代代边耕边读。由于柳家每一代都出一、二个秀才,因而成为殷实之家。不过,除了曾祖柳时安进学后选为贡生,一度做过县教谕之外,其他各代都没有人入仕。出仕为“显”,安居为“隐”。旧,久也,有相当历史才可称之为久。这就是柳亚子取名“旧隐”的本意吧。柳亚子在征请《分湖旧隐图》题咏的同时,请松江籍南社社友费龙丁镌刻了一方“分湖旧隐”的寿山石章,时时钤用。
“分湖旧隐”的主题确定之后,上文说过第一个为柳亚子描绘《分湖旧隐图》的是陆子美,接下来有余天遂、黄宾虹、楼辛壶、顾悼秋、朱剑芒、王大觉、蔡哲夫、周人菊、李涤、陆更存等,总共21人各绘一图。题耑的有傅屯艮、马君武、蔡守、陈虑尊、余天遂、蔡守、蔡冶民、顾悼秋、朱剑芒、陈陶遗、陈定、李涤、周承德等人,一共有38幅。题咏的诗词,撰写的序跋更多,达234件。
柳亚子的《分湖旧隐图》,给南社社友提供了一个各抒己见的平台。
赞成隐居的最多,约有一百多人,他们大多面对时局,陷入了迷茫。有的看到朋辈惨遭屠戮,只想洁身自好;有的妇人醇酒,沉溺风月场中;有的遁入空门,以求与世无争。在题咏时,有大谈分湖风景,如何美好迷人的;有回顾分湖历史,巨人长者时隐其间的,有预料柳亚子将是分湖隐者的赓续。下面介绍数家,以见一斑。
吴江芦墟沈次公,“羡煞君家好风景,四围春水一床书”[7],盛赞分湖好风景,也想请人描绘与此相仿的《北浜风景图》。
柳亚子同乡黄娄生的《题亚子分湖旧隐图》,追溯分湖,代有闻人,柳亚子高祖粥粥翁,隐居分湖,“尝纂《分湖小志》六卷,又撰《胜溪竹枝词》千首,一时言文学者,翕然宗之。”此后柳家连续数代都在分湖边耕边读,“文采堪追粥粥翁,新图一幅表家风”,黄娄生希望柳亚子隐居分湖,接续家风[8]。
浙江嘉善的沈道非在《南社丛刻》第十七集发表了一篇《分湖旧隐图后记》,列数分湖旧隐的历史名人吴长兴、徐俟斋、叶小鸾等等,隐隐然柳亚子必将是分湖隐居的又一名人。
湘阴朱静宜,“疏香芳雪惊鸿影,艳绝分湖五百年。好把新图继苍石,风流文采足留传”[9]。希望柳亚子承接分湖侧畔午梦堂叶氏,隐居著书,风雅流传,最终名垂千古。
福建闽侯林之夏,半生戎马倥偬,读到《分湖旧隐图》,心生无限感慨:“镇日展军书,蒙头终莫理。……回思作客悲,犹胜乡居喜。不知天壤间,尚有分湖美。一半屋容分,百万邻当买。袍剑定何须,引竿从此始。”林艳羡亚子的归隐,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铸剑为锄,与亚子在分湖为邻[10]。
湖南醴陵刘泽湘认为:“人生在世须适意,局促勿为辕下驹”,说柳亚子是天下奇男子,堪称当年的姜太公吕望,暂且于尚湖垂钓,以待来者(《南社三刘遗集》18页刘泽湘《题亚子分湖旧隐图》)。
1915年,为柳亚子绘图的陆子美病逝,南社社友又多了一个话题,追忆社友。社友周人菊,本来因“崔灏在前,不可指数,因欲题而搁笔者屡,前忽奉亚子惠书,陆郞子美夭折,言之若有余痛,且云陆郞绘图者也,今死也,睹是图,倍增惆怅。予与子美有衔杯接席之缘,不可无题词,为陆郞悲,余何敢辞哉!”于是周人菊不但题了长诗,而且也绘了一幅图[11]。有的社友本来已经作了题咏,得知陆子美辞世,重新拾笔歌咏,比如魏塘周斌就有《重题亚子分湖旧隐图》等等。
《分湖旧隐图》也是个争鸣的平台。南社中人,毕竟多的是有思想有见地者,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江西清江的杨杏佛,他题了一阕《贺新凉》:“一勺分湖水。问年年扁舟选胜,俊游能几?乱世不容刘琨隐,满眼湖山杀气,更谁辨渔樵滋味?莫便声声亡国恨,运金戈返日男儿事。风与月,且丢起”[12]。明确指出,而今中原板荡,岂是归隐之时?
广东梅县的林百举,于民国三年十月到黎里拜访柳亚子。亚子“出示《分湖旧隐图》及记,属为题词,记中颇深移居之感。穷途客子读之增叹,窃以大丈夫志在四海,不妨自壮,故词反慰之”[13]。在百举心目中,大丈夫当志在四海,对隐居无法苟同。
广东开平社友周明撰写了《题柳亚子<分湖旧隐图>后》,先赞扬柳亚子的人才,然后谈及《分湖旧隐图》,接下来明白指出:“且世会泯芬,民生水火,斯人不出,苍生奈何?今又岂隐之时哉!亚子勿肥遁鸣高,以分湖为终老之地。则千秋盛业,正当与湖水相辉映,共垂不朽耳。否则故国沦胥,舆图变色,何有梨川,更何有分湖哉?亚子大人善审于此,余何忧焉。”[14]国家山河变色,那么还能找得到什么黎里什么分湖,怎么隐居?大有天下兴亡,舍我其谁的气势。
福建上杭的丘复与江苏高邮的曹凤笙等社友,对柳亚子的归隐都提出了质疑。
上海金山的姚石子别有见地,他认为:“亚子抱负瑰奇,本横槊磨盾之才,而所谋不用,始愿莫偿,坐令神州涂炭,横渡满地。今者杜门削辙,息影蓬庐,不胜飘零湖海之感。然提倡南社,上追几复,以存告朔饩羊之意,其心亦未尝忘情于斯世也。《旧隐》一记,殆梁父之吟矣。或但以主盟风雅称之,犹浅之乎!测亚子也,我闻湖上居者,元有陆辅之,明有叶天寥,清有郭灵芬,皆文采照耀一世。然辅之、灵芬,亦未足以拟我亚子,惟天寥伤心人,别有无限之感,与亚子差堪仿佛耳。夫人杰地灵,古有明言。他日者,得金瓯再整,日月重光,亚子乃优游林泉,某山某水,忆游钓而徘徊,为故为亲,话桑麻而动色,则分湖之藉亚子以重,何如哉?”[15]姚光认为柳亚子不是元代陆辅之和清代郭频伽一类人物,如果以叶绍袁与柳亚子同列,勉强可以。姚光充分看到视天下为己任的柳亚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忘情家国与世事,认为亚子的《分湖旧隐图》就是当年孔明的《梁父吟》。
三《分湖旧隐图》是历史的印记,是南社成员思想的汇集,也是艺术的集合体。绘图21幅,或水墨淋漓,或浓笔淡彩;题耑38幅,真篆隶草行琳琅满目;诗词曲及序跋文章234首(篇),豪放婉约,各显神通。90%以上是南社社友的作品,也有少量南社以外的文人墨客,比如张天方、陈衡山、詟皆等,有题咏也有题耑。
《分湖旧隐图》是各种不同画派的交流。这里只能略举几例,以见艺术之一斑。
黄宾虹山水画的画风颇受李流芳、程正揆的影响,他又广泛师承,致力于宋元画风,屡经变革,他作《分湖旧隐图》正好50岁,当时已经自成面目,画风苍浑清润,墨法使用精当,纵逸而奇峭。
楼辛壶水墨山水臻于“水晕墨章”的妙境,大有元气淋漓的感觉。他的《分湖旧隐图》并非纯用湿笔,有笔有墨,笔为主导,墨随笔出,墨色富于变化,焦、浓、重、淡、清、白六彩分明。干笔湿笔互用,皴擦多用干笔,自然逼真,又不乏艺术韵味。
广东顺德蔡哲夫的丹青与墨宝,劲健古逸,在南社中别自成家,他的《分湖旧隐图》基调是岭南画风,但有所突破。
昆山的余天遂能画擅书,又能刻印,多才多艺,他的《分湖旧隐图》颇深姑苏墨韵。
说到书法,南社是书法大家、名家荟萃之地,有临帖的,有尊碑的,也有碑帖并重的。这里略略说一说题耑的几位书家。
上海金山的陈陶遗是南社著名书法家,早年笃嗜隶篆,中年出入六朝碑版,力避唐宋的甜熟,更不喜欢赵子昂和董其昌的柔媚,屡变其体而不脱刚劲之气。陈氏“分湖旧隐图”五字,刚健有力,特别是那飞白,更显力度。
湖南醴陵傅屯艮的书法,真篆隶行草,乃至甲骨、金文,各体皆备,尤以行书与指书为长。傅氏为《分湖旧隐图》既题了耑还题了诗,一手行书以颜、柳为基,下笔沉稳含蓄,用墨浓重饱满,多用藏锋,如绵裹铁,寓刚于柔;又参以二王笔法,点画秀劲飘逸,撇捺和垂笔极力延伸,舒展开朗,增加了透气感。通篇字形长者尽长,扁者任扁,洒脱而纵逸,给人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的愉悦感。所题“分湖旧隐图”五字,隶书为基,融入楷书味道,敦厚而端庄。
广西桂林马君武的书法主要源于北碑,书如其人,“分湖旧隐图”五字并不斤斤于点画笔墨,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任意挥洒,笔力雄健,纵横开阖,那深蕴着的奇宕之气,依稀就是《石门铭》及《龙门二十品》等北魏碑铭的影子。
江苏吴江的朱剑芒和顾悼秋两人,都是既有“分湖旧隐图”题耑又有题咏。朱的线条匀净温润,融入了钟鼎文的滋养,下笔从容不迫,而又落落大方;顾悼秋用他擅长的瘦金体和篆书,分别题诗题耑。
柳亚子的姨丈蔡寅对苏东坡十分钦佩,书法初宗苏轼,后学欧阳询。“分湖旧隐图”五字题首,用笔丰腴跌宕,平正中蕴含险绝之味。
江苏昆山胡石予的题诗颇有二王之风,从容不迫,在章法和用笔方面独具匠心,字字独立少有牵丝而气脉贯通,大有行云流水之妙,即使瘦劲绵长之笔仍然圆厚而醇和。
还有一个李涤,此人本是湖南湘阴人,生活在吴江三十多年,与柳亚子十分相得,李氏的书法尊碑,他的“分湖旧隐图”五字隶书脱胎于《史晨碑》《礼器碑》,严整中见妩媚。
最后说说柳亚子的书法,柳的书法不倚门户,直抒胸臆,自成一格,一般人目为无祖无师的才子字,其实,透过《分湖旧隐图记》的点画,仍能看出他在颜、柳二体上下过的功夫。柳亚子学养深厚,下笔重落轻收或浅入疾出,任情恣性而又犀利痛快,结字乱头粗服,不拘小节,多有出人意料的奇构妙造,笔画常有不到之处,柳自己说,是手笔跟不上纵逸的思维所致。南社好友楼辛壶评价为“意到笔不到”,可谓知其书。字如其人,柳亚子先生豪放不羁的诗人气质,直爽痛快的性情脾气,在字里行间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此外,《分湖旧隐图》里还有南社成员的各种印章,朱墨灿然,赏心而悦目。朱文、白文,浙派、皖派,篆刻艺术方面也是颇耐咀嚼。这些印章除了姓名、字号、别署、书斋之外,还有相当多的闲章,而闲章最能探讨南社成员的思想侧面,大多可以补传记之不足。将拟另文论述。
《分湖旧隐图》作成,柳亚子视同拱璧,装裱成多本册页,安置在特制的木匣内,保藏于磨剑室书斋内。朋好到来,尤其是南社旧友前来,柳亚子总要拿出来一起观赏、回味。1958年柳亚子先生去世,1961年秋南社旧侣、时任苏州市文化局局长的范烟桥亲往北京,向柳夫人郑佩宜征得了柳亚子的一千多件珍贵遗物,内中就有这《分湖旧隐图》。现在,此图此集完好保存在苏州博物馆。
《分湖旧隐图》及柳亚子当年的《梁父吟》,各抒己见的平台,种种不同声音在此争鸣,又是艺术的集合体,各种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诗词、文章、丹青、书法及篆刻荟萃一炉。
注释:
[1]柳亚子:《磨剑室诗词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93页。
[2]杨天石、王学庄:《南社史长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310页。
[3]柳亚子:《南社纪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60页。
[4]同[3],第41页。
[5]同[1],第189页。
[6]同[3],第54页。
[7]沈昌直:《沈氏次二公剩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第168页。
[8]郑逸梅:《南社丛谈》,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49页。
[9]朱静谊:《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南社》第十三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1996年,第2802页。
[10]林之夏:《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南社》第十四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1996年,第3066页。
[11]周人菊:《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并序》,《南社》第十七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1996年,第4015页。
[12]同[2],第349页。
[13]林百举:《百字令 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南社》第十三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1996年,第2871页。
[14]周明:《题亚子分湖旧隐图》,《南社》第十五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1996年,第3308页。
[15]姚光:《书分湖旧隐图后》,《南社》第十八集,江苏广陵古籍刻印1996年,第42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