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1 3:33:06
作者:
姚惟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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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7月初,黄梅未过,气温骤升。在这湿热难耐的日子里,上海昆剧团一行80余人,由团长蔡正仁带队来到苏州吴县党校宾馆,集中赶排昆曲《牡丹亭》——该剧近被入“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
一、结缘昆曲终生无悔
蔡正仁先生是苏州吴江人,说起当年从震泽乘小火轮转道,去上海报考昆曲“训练班”的情景,蔡先生记忆犹新,“那真是缘分哪。要不是因为家庭出身牵连上不成学,我也不会报考学戏;要不是因为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困难的话,父母也不会让我去学戏;重要的是当时政府决定重振昆剧,由华东戏曲研究院承办‘昆曲演员培训班’,一个绝妙的机缘,正好被我遇到了。”
那是1953年,蔡正仁从震泽藕荷小学毕业,按他的成绩,考中学是不成问题的,但其时家庭出身“资本家”成了一道无情的“坎”,蔡正仁被拒之升学门外。闲在家中的他,无所事事,跟着邻居“二公公”(一位老中医)学习“诊脉”,再闲下来,他就领着弟妹在自家客堂里“演戏”(主角永远是他自己),除了演看过的戏文,他还“自编自演”,戏服总是父亲穿过的一件旧浴袍。一日,父亲无意说起报上有则“招考昆曲学员”启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蔡正仁心想,平常看听京剧、锡剧、越剧等,却从不知“昆曲”是什么?遂问父亲:“这昆曲和申曲(沪剧)是一样的吗?演昆曲是穿短装的,还是着龙袍的?”父亲告诉他“着龙袍的”。于是萌发了“到上海去学穿龙袍的昆曲”的愿望。
那年一个寒冷的冬天,12岁的蔡正仁孤身踏进大上海,来到华山路1448号参加昆曲班的招生初试。想不到仅60个录取名额,竟有6000多个人报考!夹杂在一帮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上海孩子中间,蔡正仁并不怯场;老师先让他唱歌,他上来就唱一首声调较高的《二郎山》,唱到高亢处,“嘣”的一声,伴奏胡琴断了一根弦,琴师大声喝彩“好啊!”接着考“听音”,从未见过钢琴的他,按照老师弹奏的曲谱,中规中矩循节奏哼唱起来……最后一个测试项目“跳舞”,却把蔡正仁难倒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喃喃地说:“老师,我不会。”“不会?!什么舞都不会吗?”“不会。”“那……秧歌舞总会跳吧?”“看见过,但从没跳过。”“那你随便跳跳呐。”蔡正仁无奈地扭了几下。
一个星期过后,复试名单发榜了,蔡正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120人的榜上,从头看到尾找着自己的名字,冷汗一身身直冒……第一遍没找见,定定神,擦擦眼,再看第二遍,一个个名字细细地辨,好像还是没有呀,其时他的心都快凉了,拖着沉重的双腿准备离开时,终不甘心,咬咬牙看它第三遍。咦,奇怪了!这一遍居然发现“蔡正仁”三字蛮好列在其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另一个人吧?!赶紧核对一下准考证号:4-1-7,真是我呀!他欣喜若狂,一路欢跑着去报喜讯了;又过了一个星期,终于一纸正式录取通知书送到了他手上。
从此,蔡正仁与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若干年以后,中国昆曲史上添上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名字。
二、寒砺梅香雪压松劲
蔡正仁先生从小爱看京戏,偏爱老生,不喜欢用“小嗓”的小生,初进培训班让他如愿以偿学习老生行当。两年后,俞振飞先生从香港回来,担任昆剧院院长,曾为他们这批学员示范表演一出《评雪辨踪》,前辈大师的表演魅力一下子征服了蔡正仁的心:“原来这小生戏也这么美啊!”于是,他有了向俞老拜师学演“小生”的愿望。也是机缘凑巧,一次排演《断桥》一折,“许仙”一角几乎全部学小生的学员都试过了,沈传芷老师总觉不满意,有人在旁建议说:“老生组的蔡正仁生得清秀俊朗,不如让他来试试。”不想这一试,让沈老师非常满意,遂同意他转学“小生”的请求,并亲自进行各项基本功的调教,期间,有幸得到俞振飞先生亲莅指点。如此难得的机缘,加上蔡正仁自己的刻苦努力,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昆曲培训班里一二冒尖学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8年,正值全国“大炼钢铁”时期,昆曲班全体学员被安排去上海钢厂参加劳动。有一次,机械加工时,一块铁屑溅入蔡正仁的左眼,虽火速被送到广济医院救治,但眼科专家会诊后,转告戏校的老师说“这只眼睛恐怕难保了”。这消息如晴天霹雳,在场的老师一听都心痛得哭了起来……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他再不能演戏了,昆曲界有可能失去一棵难得的好苗子——实在太可惜了。后经医院想方设法总算保住了眼球,视力却永久无法恢复了。遭此挫折打击的蔡正仁,以后更加珍惜学艺机会了,练功,练嗓,绝不输于别人,他把昆曲表演当作自己毕生的最高境界去追求。至1961年7月,这期昆曲班学员提前毕业(原定学习9年),与京剧班学员合并成立了“上海青年京昆剧团”。
同年9月,剧团首次携两台大戏《白蛇传》《杨门女将》赴香港演出,由蔡正仁、杨春霞等十人领衔主演,青年演员精湛的演艺在香港引起极大轰动,被港岛观众誉为“10大金牌”,蔡正仁的表演由于一招一式酷似业师俞振飞先生,因而荣获“小俞振飞”之称。从香港“一炮走红”归来的蔡正仁,更加雄心勃发,正当他踌躇满志发誓要做昆曲优秀传承人时,“文革”浩劫让中华大地所有优秀传统文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风华正茂的蔡正仁被迫中断长达十一年的艺术耕耘。失去的再也不复回还,这种伤痛令他穷尽一生终无法弥合,给传统文化事业造成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
1978年2月,社会各界有识之士、特别是在昆曲界人士的强烈要求之下,上海市委决定成立上海昆剧团,蔡正仁成为昆剧团承上启下之栋梁——学戏、演戏、教戏,孜孜不倦。1990年,他担任上海昆剧团团长职务,从此他越发忙碌了,“只要能振兴昆曲,只要昆曲后继有人,只要能有更多的观众欣赏昆曲,我是越忙越开心呀。”那年“纪念俞振飞先生百年诞辰”活动中,蔡正仁、杨春霞“京昆联袂”合演《桃花扇》……在排演紧张关口,蔡正仁先生右眼突发视力模糊,到华山医院检查发现眼压高达64(正常眼压为21);医生吩咐立即住院,蔡正仁急坏了,“不行啊,关键时候我不能耽搁,演出来不及了。”医生威胁他“再不住院,你这只眼睛会瞎掉的呀!”蔡正仁实在无奈,只得服从医生安排。但他心里丢不下“排演”,差不多每天都“溜出去”参加排练,晚上才回来“住院”,于是他成了一个令医生护士人人摇头的病人,尽管如此,医生们都还是谅解了他,并为他精心制订治疗方案,帮助他暂时“稳定”眼压,但再三叮嘱他:“一定不要太累噢!”然而,怎么可能不劳累呢,排戏,演戏,忙进忙出,除了昆剧团的排演,一身兼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戏曲研究会、中国戏剧表演学会、上海市文联、上海戏剧家协会、上海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等各种职务的他,真可谓是“日理百机”分身不开呀。
蔡正仁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对昆曲表演艺术痴心一片,为此也获得了数不清的荣誉:中国戏剧梅花奖;上海戏剧“白玉兰奖”;“昆曲艺术节”表演奖;“宝钢杯”高雅艺术奖……所有奖项都是对他个人艺术成就的肯定,诚如昆曲几经起落,历尽沧桑,最终幽兰飘香一样,蔡正仁先生对昆曲表演艺术的修养与造诣,日益精深,蜚声艺坛。
三、师生缘深情逾父子
谈起昆曲表演艺术家俞振飞大师与蔡正仁先生的情谊,蔡先生深情地说:“俞老不仅是我艺术道路上的引领,更是我生活中的楷模。无论排戏,演戏,教戏,还是世处,做人,我都记着以恩师为榜样,认真努力,精益求精,光明磊落,坦荡赤诚。”文革后期,俞老获重新“解放”,第一次面见蔡正仁时,开口便问:“你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批判我?其实在那种形势下,就是你出来批判我,我也能理解的。”至今,蔡先生忆起仍笑着说:“我与恩师说是师生,其实情同父子,甚至超越父子情深。再怎么恶劣的环境里,我都不会忘恩负义去批判老师的。”
俞振飞大师文革中失去了爱妻言慧珠,膝下又无子女,“解放”后一直孤栖独居于华园陋室。称“陋室”毫不为过,不仅陋,而且漏(原是文革中抄家时被造反派捅漏了屋顶),每逢风雨落雪天,外面下大,里面下小,甚至外面已停,里面仍在滴答不止。一个雷雨大作的夏夜,蔡正仁先生被雨声惊醒后,想到恩师的“漏室”大呼“不好”,一跃而起赶往俞老住处。推门一看,房顶到处滴水,地面几成“水面”……但见俞老呆呆地坐于床边,犹如蜗居“孤岛”一样。看到蔡正仁的到来,老人如获救星,忙不迭追问:“这怎么办哪?这怎么办哪?”蔡先生二话不说,先帮忙排水,忙活了大半夜,心里总是难以放心,遂对恩师说:“不行,这里您无论如何不能住了。我家房子虽破旧一些,但总还有二个单间,您若不嫌弃的话,暂且先搬到我家去住吧。”他把俞老接回家中,待其若父,一住数月之久。期间,为老师的居住问题四处奔波,从剧团到文联,从房管部门到市委办公室,最终为俞老争取到了一套适合的住房。事后,蔡正仁说:“老师身边虽有我们众多学生,我们所有学生也都对他敬若父执,但毕竟我们代替不了他身边能有位朝夕相伴的老伴呀。”其时正好有人想为俞老介绍李蔷华老师,于是,一帮学生热心促成好事,得知李蔷华老师为人相当不错,他们都劝俞老接受,并由学生们代为操持——俞振飞先生迎娶李蔷华,曾为圈内广为称颂的一段佳话。
“传字辈”的沈传芷先生,也曾是蔡正仁的老师,蔡先生同样师恩不忘,敬重有加。沈传芷老师退休后回到故乡苏州。蔡正仁每次到苏州,总要抽时间去双林巷探望老师,嘘寒问暖,尽量帮助老师解决一些生活中的困难,持之以恒,直到沈老师仙逝。
蔡正仁先生每当怀念恩师时,总是颇为伤感地说:“没有这些老师,哪有我蔡正仁的今天;没有这些前辈艺术家,中国昆曲又何谈继承,更何谈发展?”
四、情也昆曲梦也昆曲
具有600多年悠久历史的中国昆曲,为何能在濒临消亡边缘又衰而不亡,今更神奇而有回天之力?!抑或,源于它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以及几近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吧。2002年春天,上海昆剧团将新编历史剧《班昭》搬上舞台,送进校园。台上演员呖呖莺声,袅娜娉婷的表演,引来台下大学生们满堂喝彩,如痴如醉……一位女研究生看得泪流满面,说:“我以前从未接触过昆曲,原来昆曲竟如此美妙!唱词、唱腔、舞蹈、造型,无一不美至极致!从今往后我将做昆曲的最忠实观众。”目睹这样的情形,蔡正仁团长同样也很激动,“昆曲要传承,要发展,就一定要能吸引观众,特别是有文化知识的观众。现在大家叫好了,昆曲才有发展前景。”从过去昆曲曾经衰落的原因分析,从前昆曲艺人过于孤芳自赏、固步自封、拒绝时代发展等等,蔡先生认为今天应当引起重视和吸取教训。
诚然,蔡先生为了昆曲事业的发展,情深深,梦萦萦,他数次放弃去美国或香港定居的邀请,留在国内,他只为昆曲情梦未了。二十多年来,他与自己所在的上海昆剧团同仁们,先后发掘和抢救了近260多个传统折子戏,排演50多台新旧大戏,有传统剧目,也有创新之作,在继承和发展的基础上追求完美,以现代化场景、灯光、乐队等,创新艺术表现形式,为更多的现代观众所接纳,变陌生为喜欢,从喜欢至热爱。在上海昆剧团排演《牡丹亭》的现场,蔡正仁先生扮演的“柳梦梅”出场,与复生的“杜丽娘”相拜成亲。那一举手,一投足,以及一个眼神,一种难以言表的韵味顿时征服了在场观摩的人。当他那不输20岁时金声玉振的嗓子把“三生一会,人世两和谐……”婉啭唱来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有人问蔡先生:“《牡丹亭》您演过无数遍了,为什么一次次排演您总是这么投入?”
蔡先生一脸陶醉,回答说:“我认为《牡丹亭》是昆曲剧目中的最高境界,不管是听,是看,是演,只要那曲声响起,我情不自禁就会沉醉了,有时甚至会想入非非——瞎想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别为我开什么追悼会,就让我躺在《游园惊梦》的乐曲声里,让我永远这么睡去,该是多美啊!”如此情深,怎不令听者动容?!
近年,蔡正仁先生非常关注苏州的昆曲事业发展,他不无自豪地说:“昆曲被定为世界口头非物质遗产保护,明年苏州又将承办世界遗产大会,这些机遇无疑都为苏州的昆曲事业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昆曲在苏州有深厚的历史根基,现在苏州人设想建设一处集所、节、馆、场、校一体的‘昆曲基地’,发展前景很好,但希望苏州不要搞成狭隘的小家子气,不能把昆曲仅作为地方性的‘私有财产’,应当认识昆曲是全国共有、世界共享的历史文化财富。苏州要以千年吴文化为蕴,广纳贤才,以大胸怀、大气魄与国内同行合作发展,以诚意来感召各地人才为昆曲事业发展服务。这样,苏昆才会有更大的前途……我所以这么说,因为我也是苏州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