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玄瑛正传

柳亚子

苏玄瑛，字曼殊，初名戬，字子谷，广东省中山县恭常都沥溪乡人，1884年旧历8月初十日生于日本横滨。祖父瑞文，以洋务起家，祖母林氏，父杰生，嫡母黄氏，义母河合氏，庶母大陈氏，小陈氏。杰生经商日本，为横滨万隆茶行买办，居山下町三十三番地，雇日女为佣，年十九，佚其姓名，仅知为“贺哈??”，或日即“若子样”（才若——朩ワ力）之略称，疑莫能明也。胸有红痣，杰生以为当生贵子，既与杰生私，遂有孕，别居於外。及曼殊之生未三阅月，出走不知所终，杰生命河合氏抚曼殊为子，河合氏亦视曼殊如已出，终曼殊之身，不知河合氏非其母也。时瑞文与林氏均乡居健在。黄氏生子焜，早殇，河合氏生子焯，字子煊，号煦亭，先随河合氏归沥溪。居三年，河合氏复赴日本，煦亭独留。1886年，黄氏渡海来日本，与杰生等同居山下町。1889年，黄氏携曼殊归沥溪，时曼殊年六岁矣。喜以纸笔涂抹状物形，睹所乘轮船，即漫画之，见者惊为绝肖。1890年，始入乡塾，1892年，旧历10月20日，杰生因营业失败，携两妾大小陈氏归沥溪。河合氏仍留横滨，居云绪町一丁目五二番地，盖已与杰生绝缘矣。河合氏归杰生前，先嫁日人某，生女一，后嫁为商人妇，名曰榎本荣子，见曼殊画跋中。1895年，杰生偕大陈氏及其所生诸女至上海；煦亭亦赴横滨，习商于表叔林北泉家；独曼殊仍依祖父母及黄氏居沥溪。1896年，始随姑母至上海，与杰生及大陈氏同居，习中西文字。1897年旧历3月，杰生以父病返沥溪。10月20日，瑞文卒，年八十。大陈氏携诸女亦归，曼殊依姑母独留。11月，小陈氏卒，年二十五。1898年，曼殊随表兄林紫垣赴横滨，人大同学校，食宿于紫垣处，始识冯自由，郑贯一、张文渭，皆学校同学也。从兄维翰，号墨斋，亦肄业大同，与曼殊晨夕过从。煦亭则商学异途，间一晤对而已。1901年，煦亭自横滨返沥溪。1902年，复出，始营商业于神户，而曼殊已赴东京，入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不复与煦亭相见矣。是年冬，加盟于革命集团青年会，始识秦毓鎏、叶清漪、陈独秀诸人。1903年，改入成城学校，学名苏湜，始识刘季平，加盟于拒俄义勇队，及军国民教育会。林紫垣闻之，大惊日：“使若人为革命而死，我何以对杰生？不如杜其经济，辍学遣归沥溪耳”！曼殊无以难，乃乘博爱丸归国。维翰及张文渭走送之，大雨淋漓，襟袖皆湿，悲凉如荆轲之饯易水也。船抵上海，曼殊不欲归粤，遂登岸，留书与林，伪言自杀，使告杰生，自是亦遂与家族离隔矣。寻赴苏州，任吴中公学社教授，识包天笑、祝心渊。旧历8月，还至上海，任国民日（日）报社翻译，与陈独秀、章行严、何梅士同事。译法诗人嚣俄说部书，名日惨社会，刊诸报端。10月13日，报社停闭，与独秀、行严、梅士，共屋居，久之意不乐，取行严三十金，不告而去，孑身走香港，居中国日报馆，识陈少白、王秋湄。旋至惠州某小寺，削发为僧，时曼殊年二十也。1904年旧历正月，居惠州小寺，穷困不堪。值其师外出募化，窃其已故师兄之度牒而逃。师兄本南雄州始兴县赵氏子，牒名博经，字遣凡，剃度于新会县慧龙寺者。曼殊既得牒；遂俨然以慧龙寺博经自命矣。旋返香港，仍居中国日报馆，闻康有为负其党人，欲持手枪阻击之，为陈少白所阻，不果。27日，赴新福利源栈，遇乡人简世锠，归告杰生。时杰生已病甚，托简即午赴港，劝曼殊归。曼殊以囊空不愿，谢却之。29日，杰生卒，年60，父子未一面也。煦亭是年30，在日本神户，亦未归奔丧。曼殊旋至上海，访叶清漪于国学社，决意南游，周历暹罗、锡兰，始习梵文。6月，至长沙，访秦毓鎏于实业学堂，延任教务，与张溥泉、杨性恂诸人同事。学生有黄梦蘧、刘建烈、张子仲等，值华兴会事败，毓鎏出走，曼殊犹留湘度岁，至1905年暑假后，始返上海，重晤毓鎏，腰缠甚富，挥霍久之。人秋至西湖，作画寄陈独秀。旋游南京，主讲陆军小学，与刘季平同事，始识赵伯先，1906年，再至长沙，居永福寺，主讲明德学堂，学生有陈果夫等。至芜湖，主讲皖江中学，与刘申叔同事，始识邓绳侯。旋偕独秀返日本，省河合氏，不遇。初秋重至皖江。8月下旬，偕陶焕卿，龚薇生，离芜抵沪，欲入沪南留云寺为僧，不果。9月4日复偕焕卿、薇生，至西湖。9日，自杭返沪，住爱国女学校，得英人祖梨手绩露伊斯美索尔像，10月，迁住八仙桥鼎吉里4号夏寓，实同盟会驻沪机关部也。11月22日，赴温州，旋返上海度岁。1907年旧历元旦偕刘申叔，何志剑夫妇东渡。自正月至五月，与章太炎同住东京牛选区新小川町民报社，著梵文典八卷成，自为序。刊布猎胡图，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图，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图，陈元孝题奇石壁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于民报增刊天讨。六七月间，迁住小石川区久坚町天义报社，与申叔夫妇同寓。刊布女娲像，孤山图，邓太妙秋思图，江干萧寺图，清秋弦月图于天义报。申叔妇何志剑师事曼殊，为辑画谱一卷，欲与梵文典并付印刷，不果。撰画谱自叙，秋瑾遗诗叙，海哥美儿氏名画赞，露伊斯美索尔遗像赞。8月，至上海，与陈去病同居爱而近路国学保存会藏书楼，11月6日，东渡日本，访旧友张文渭于东京神田区某下宿屋。1908年旧历正月，寓神田区猿乐町清寿馆，旋人横滨病院。2月住鞠町区饭田町天义报社，欲人真宗大学，修习梵文，未果。译阿输迦王表彰佛诞生处碑。文学因缘出版，自为叙，3月移寓友人处，因章刘交恶，申叔夫妇迁怒故也，4月至7月，刊布岭海幽光录，娑逻海滨遁迹记于民报，8月归上海．寓虹口华德路田中旅馆。中旬，至西湖，寓白云庵，旋至韬光庵，作听鹃图，赠刘季平，月杪至沪。9月13日，抵南京，主讲禾氏垣精舍，译印度法护尊者达摩波罗，致杨仁山长老书二通。白零大学教授法兰居士来访。自9月至10月，往来南京上海间，晤柳亚子郑佩宜夫妇。时刘申叔夫妇归国，仍同游宴。11月17日，卧病秖垣精舍，仁山长老为说马湘兰证果事。12月12日东渡，与龚薇生、罗黑芷、沈兼士、张卓身，同寓东京小石川区，榜其门日智度寺，遂留居度岁。是年3月10日，祖母林氏殁于沥溪，年八十四。1909年，与章太炎、黄季刚、同居东京。旧历闰2月，蔡哲夫以英吉利莲华女士贻佛来蔗师梨诗选，展转移赠，太炎为题简端，4月，缋文姬图，寄赠刘季平。译拜轮诗选竟，自为序。任梵学会婆罗门僧译师。侍河合氏旅次逗子海边。8月，返上海，晤蔡哲夫。英人佛来蔗为题画册。赴西湖，视刘季平，重居白云庵，以党人之责言，皇然走沪。9月，拜轮诗选出版。撰英文潮音自序。西巡新加坡诸岛，遇西班牙玛德利庄湘处士及其女雪鸿。旋赴爪哇，主讲惹班中华会馆者两岁。至1911年旧历4月，始自爪哇返日本，晤费公直于东京，书彭斯颍颍赤墙靡直幅为赠。旋重渡惹班。7月，燕子笺英译成。是岁潮音集出版。1912年，偕许绍南，魏石生自爪哇返国，至香港，始识平智础。从兄维翰自沥溪来访，贻银五百元，摄影留纪念。迂道访黄晦闻，蔡哲夫于广州，仍由香港赴上海。旧历2月中旬抵沪，主太平洋报笔政，撰南洋话，冯春航谈。29日，赴杭州，与张卓身，李一民同游西湖，偕张溥泉访陈去病于秋社，3月2日，自杭返沪，缋荒城饮马图寄萧公香港，嘱焚化于赵伯先墓上。14日，赴日本，始刊布断鸿零雁记于报端。4月11日，复来上海，撰华洋义赈会观。欲重译《茶花女遗事》，未成。以师梨诗选赠黄季刚。从兄维春字静波自青岛来访。5月初，偕马小进访刘季平，陆灵素夫妇于华泾，缋黄叶楼图。初5日，再赴日本。9月31日，启舷返上海，欲游香港，新加坡等处，不果。11月5日，抵安庆，主讲高等学校，与郑桐荪、沈燕谋、应溥泉、傅盛勋等同事。岁暮，客吴江之盛泽，主郑桐荪家。旋归至上海，与朱贡三，沈燕谋同寓南京路第一行台度岁。1913年旧历正月，偕张卓身，李一民至杭州，住西湖图书馆。旋返上海，仍寓第一行台。2月至4月，来往安庆上海间。5月2日，至盛泽。26日，赴苏州，主滚绣坊郑咏春家，与郑桐荪，沈燕谋同编汉英、英汉两辞典。欲东游泰山，不果。7月，偕平智础至西湖住白云庵两阅月。9月，仍返上海第一行台，刊布燕子厂随笔于生活日报，华侨杂志，撰燕影剧谈。11月下旬，至日本西京，游琵琶湖。12月，刊布《天涯红泪记》于民国杂志，并删订燕子厂随笔重刊之。7月，撰双枰记叙。8月，《汉英三昧集》出版。是岁与萧纫秋，居觉生，邵元冲，邓孟硕往来最密。1915年，为冯自由撰三次革命军题辞。旧历5月至6月，刊布《绛纱焚剑两记》于甲寅杂志。1916年，访居觉生于青岛，偕周南陔等游崂山。旋至上海，寓环龙路44号，重晤郑桐荪。旧历9月至西湖，住新新旅馆。自是往来杭州上海间。10月至11月，刊布《碎簪记》于《新青年》杂志。屠西湖，住秋社，陶社，巢居阁，撰《人鬼记》，仍返上海度岁。1917年旧历正月，赴西湖。2月，自西湖返上海，撰《送邓邵二君序》。闰2月至日本。月余复返上海，重晤柳亚子夫妇，为最后之相叙。住霞飞路宝康里，与伶人小如意，小杨月楼游。夏间下榻程演生卢家湾寓楼，叶楚伧，邓孟硕时来问疾。人秋，移住白尔路新民里11号，与蒋介石、陈果夫同寓。冬，人海宁医院。1918年春，移居金神父路广慈医院。旧历3月22日午后四时殁，时太阳历5月2日也。享年三十有五。汪精卫、居觉生等经理其身后事。陈去病为营葬杭州西湖孤山之阴。曼殊殁时，嫡母黄氏，义母河合氏庶母陈氏均健在。自杰生之丧，黄氏即渡海依煦亭。1923年阳历9月11日卒于神户，年七十有六。同岁9月1日，横滨大地震，河合氏遇难，年七十五。唯大陈氏无恙，至今尚居沥溪乡也。煦亭经商神户，子绍贤，能继其业。女绍琼，肄业神户同文学校，嗜文艺，能为新体诗，尤喜读曼殊遗著，1928年阳历3月10日，忽厌世自杀，论者惜之。从兄维春、维翰，均早殁，存者仅从弟维騄，余撰此传，考证曼殊家世及其幼年行止，得力于维騄者为多，维騄则闻之于大陈氏，目击之谈，固异于向壁虚造者矣。遗著之可考见其篇目者，有《梵文典》八卷，《梵书摩多体文》，《沙昆多逻法显佛国记》，《惠生使西域记地名今释及旅程图》，《泰西群芳名义集》。《泰西群芳谱》，《埃及古教考》，《粤英辞典》，《无题诗三百首》，《人鬼记》，《英译英子笺》，均不传。女子发髻百图，藏孙伯纯处者，仅存铅画轮廓：闻伍仲文旧有定本，为友人持去，遍觅未获。汉英、英汉两辞典，向藏刘成禺所，今归余处，亦散佚难全。其已付印刷者，仅《岭海幽光录》，《燕子厂随笔》，《惨世界》，《娑逻海滨遁迹记》，《断鸿零雁记》，《天涯红泪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文学因缘》，《拜轮诗选》，《潮音集》，《汉英三昧集》十余种而已。其他人所掇拾者，蔡哲夫辑《曼殊上人妙墨册子》，柳亚子辑《曼殊遗迹》，王德锺辑《曼殊上人燕子厂遗诗》，冯秋雪辑《燕子厂诗》，沈尹默辑《曼殊上人诗稿》，周瘦鹃辑《燕子厂残稿及曼殊遗集》，段庵旋辑《燕子山僧集》，卢冀野辑《曼殊说集>光华书局辑《曼殊诗集》、《曼殊小说集》，柳无忌辑《曼殊逸著两种》，《苏曼殊诗集》《苏曼殊全集》，时希圣辑《曼殊小丛书》，金织云女士辑《曼殊代表作》，谢冰莹女士辑《曼殊创作选集》，今并行于世。

柳亚子曰：曼殊身世，颇自隐秘，其所言又多诡谲。余误惑于《潮音跋》暨《断鸿零雁记》之文，遂铸大错，以曼殊为宗郎血胤，其实非也。曼殊于河合氏亲子之爱甚笃，殆终身不知非河合氏所生；即河合氏亦必不愿使曼殊知自有其生母。真相既蔽。故矛盾滋多。抑河合再嫁之事，曼殊心知之而不甚明晰，或亦有自疑其非我族类之心，斯所以纠纷而不可理解欤？今得维騄之力，写定此文，知曼殊非河合所出；即宗郎之言为，不辩而自明，余亦庶几可告无罪于曼殊矣！

（原载《珊瑚》12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