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徐蔚南书

亚子先生：

来示敬悉，中秋日你们饮酒赋诗谅多雅兴。8月18日的钱塘潮是名满世界的。我几次想观看一次奈无机会。今番，我在绍兴，这机会再不肯被他滑过，于是在17夜间和3个朋友特地雇了1只大船开往西兴去，次日11时到江干，吃过饭，化（花）、了几块大洋钱买了观潮社——临时的观潮凉棚——里座子。到了下午看客愈聚愈多了，岸上几十个的凉棚坐的满满，凉棚的四周、沙滩上也满是人，武装的丘八先生威风十足地巡行。潮水的吸力果然不小呢！下午3时许，江面上远远地来了3只白地红漆的大船，船桅上插着1面红旗，船梢后拖着1只小船也是红色的，驶了过去，又驶了还来，我在望远镜里瞧着，十分美妙，简直是梦里的“幸福之船”呢。4时30分远地里卷来一线白光，顿时间沙滩上的小孩齐声喊起来，一种空泛而渺远的喊声，我知道潮要来了。我心中想立刻有数十尺的高潮要飞跃过来了，欢喜充满了我，希望充满了我，岂知那卷过来的潮水仅润湿沙滩的一半，一会儿就退了，这是“头潮”，我心中想象第二次或许有高潮来了，那道来的和第一次一般无二。糟糕！糟糕！鼎鼎大名的钱塘潮原来如此！

观潮既给我们失望了，我们就上杭州去！

人生的确是为吃的，不是吃为生的；因为我们到了杭州，肚子饥了，我们就上杏花楼去吃饭。我们的吃法简直是现在最时髦的德国狂飚运动家的样子。我们先吃一瓶啤酒，后来上四五样的菜来，不到5分钟，竟被我们如狂风一般卷入肚里了，你想这不是狂飚吗？

夜间月上时，我们雇了一个划子在西湖里逛一会，我们先到“三潭印月”，我觉得月夜的西湖比了朝阳的西湖美妙十倍。微微的风，闪闪的光，簌簌的声，真艳丽凄绝呀！这种境地送了我们多少诗兴，老兄能做最好的旧诗，我却不能，我只能做最好的最新的未来派诗给你看，诗如下：

月光，星光，水光。

虫声，鸟声，叶颤声。

残荷，桂香，草味，

流星，犬吠，齿痛。

沉默，微笑，桨声。

19日我们去游北山路，我们登上初阳山，我们又登上北高峰，自上午7时起直至下午7时，两条腿子没有一刻停顿过。但是我们多少快乐呀！我们爬上树去采新鲜栗子吃，怪好吃呢！我在灵隐山下弥陀大像的身边，我的手按在他肚皮上拍了张照。我们登上北高峰时是一步一步的走，下山时是一跳一跳的飞奔，快极了，快极了（第一个快字和第二个快字是两种意义）。

在北高峰顺应庙墙壁上又得了一首绝妙的好诗，系江苏第三女师高级学生所作。诗如下：“余登高峰若逢天，遥望钱江在目前。

财源本是门中浊，福气却从心上来。”好一首“即景感兴”的妙诗！

从灵隐还来，走到茅家埠，雇了一个划子还旅馆去。划船的是兄妹两个。他们一边打桨一边谈笑，真正得意呀！那时我脑中来了一个观念，我想也买了个划船，叫我的诺娜同到西湖里来做划船的生意，我们和他们兄妹一样也是一边打桨，一边谈笑，在这风月无边的湖上过我们幽静的生活。亚子兄，你想我念头转差吗？但是想呀！假使真的能够做到这划船生涯，我们的生活多少艺术化，多少新鲜，多少神圣，多少美丽，多少诗趣，多少自由，多少活泼呀！

一写写了这许多，害了你费去许多可贵的时光，罪过！罪过！此祝你好！

弟徐蔚南10月1日

蔚南先生是文学家。这一封不经意的信，也充满了文学的趣味，所以我把他介绍在《新黎里》上面，爱好新文艺的人们，都请来欣赏吧！

亚子

（原载《新黎里》报）

亚子兄：

已两次了，我将耳闻目见的怪现状写成长篇累幅的信要寄给你。但是写好后自己一读觉得太没意思了，于是撕去了。这封信是1923年最后一回的通信，请你允许我写下面几条说话：

（一）我很感谢你很快的将蘧轩赴沪做事的消息先报：告我。

（二）吴梅村说“脱屣妻孥非易事”真不差，不特他因此而做“贰臣”，就是如此间掀动风潮的五中旧教员也是为此，总之狡者为此做坏事，弱者因此潦倒。

（三）我心里感着非常的寂寞（寂寞是常常感到的，不过这几日尤甚。寂寞并不是消极）。

（四）梦想到法国去。

（五）金华俗语说：“赚得绍兴钱，便是活神仙。”我今年做了半年神仙了。

（六）圣诞节小说可投入《新南社》，待第二或第三：期集稿时寄奉如何？

（七）此地同事虽已有走者，但张王李周刘等人大约须待至一月十四五后才散。

（八）我待此地完毕了，将行李送到家后，立将赴上海一次，看看你和力子先生以及我的小朋友。

不写下去了，谨祝你好并贺1924年的幸福

弟徐蔚南

一九二三、十二、卅一

（原载《新黎里》报）

蔚南：

你1923最后的一封信，我收到时，已经是1924年1月2日了。

“脱屣妻孥非易事”，不错！不错！真正不错！五千元卖人格的猪仔，对于“妻孥”两字，多少地受些影日向……

补救的方法，我有两个主张：一个是彻底的，恋爱自由，儿童公育，把妻孥的本身打破，便再也不生问题了；一个是不彻底的，娶妻要拣有自立能力的女子，倘然遇不着，情愿不娶；生儿女先要预备教养的经济，倘然预备不宽裕，情愿不生育。

“脱屣妻孥非易事”你以为是指“养家活口”而言，我知道你这个意思。我两个办法：一个是没有家就无需养，没有口就无需活；一个是家与口能自养自活，用不着去养他活他……你以为对吗？

亚子一、四、

上面的十四行文字是从亚子寄给我的两封信里摘录出来的。

养家活口这件事，实在是古今社会．上惟一的最大的问题，无论哪一个人都为这个问题怀着闷烦，无论哪一个人都想解决它或补救它：上下古今东西南北有多少学者洋洋洒洒写了不知多少的纸，唇疲舌焦不知说了多少的话，都只为得这个养家活口的问题。

亚子对于这个间题虽只有寥寥数百字，但的确已握着这个问题的核心了。所以我特地录他出来载在《新盛泽》上介绍给诸位读者。他的信颇长，不过关于“养家活口”问题只有这几行，其余的论及他事，故不备载，请亚子先生和读者的原谅！

蔚南

（原载《新盛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