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9/24 3:26:38
作者:
周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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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吴江北临太湖,气候温暖湿润,适桑宜蚕。1959年梅堰袁家埭出土了刻有蚕纹的黑陶罐,经考证吴江先民早在4000多年前已经开始栽桑养蚕。明清之际丝绸业大有发展,震泽丝市、盛泽绸市相继兴起,辑里丝与盛纺成为名品而著称于世。
从吴江蚕桑丝绸业衍生出来的行业习俗源远流长,丰富多彩,在我国民俗学上独树一帜。
一、“母子”情
古代至近代吴江惯养头蚕、二蚕两季,相当于先进的春蚕和夏蚕。春蚕对乡民的经济生活尤为重要,有“春茧半年粮”之说,又有“蚕箔落地,有钱栽秧”的谚语。在吴西南境蚕桑产区,春蚕季节称为“上忙”,而稻作季节称为“下忙”,蚕稻两作,等量齐观。五言绝诗《慈云塔影》云:“参事胜耕田”,点出蚕业在农村经济生活中的地位。足见乡民全年的油盐酱醋、衣着鞋袜等日常开支,以及稻作农本多赖鬻茧卖丝所得。
震泽一带农民形象化的说“上半年人养蚕,下半年蚕养人”,实在是对人蚕关系富含哲理的高度概括。
蚕户对家蚕怀有深厚的感情,乡民亲切的称呼为“蚕宝宝”,一则家蚕通身都是宝,丝、绸、绢、绵绸(土绸)、丝棉、丝线、蚕蛹等皆来之于蚕,给民众带来取之不尽的财富;二是吴语地区生男习称宝宝,生女习称(丫头),蚕不仅被视为家庭成员,而且被当作儿子对待。养蚕妇女不论婚否概称看餐娘娘,或简称蚕娘。蚕儿餐娘结为母子,至为亲昵,蚕乡妇女爱护蚕宝宝不亚于哺育儿女。乾隆《吴江县志》记载“……自初收以迄浴种,其爱护防维,心至周而法最密……”。
《震泽县志》还说“丝之丰歉即小民有岁无岁之分”。丝丰在于蚕壮,细之于当年养蚕的成败,养蚕之始直至采茧,丰歉始终是个悬念。蚕家在三月初三先观天气进行预测,崇祯《吴江县志》记述此日“若天阴无雨不见日色,则蚕好”。清明日则对蚕芽发育进行物候观察以预测桑叶产量,得出“清明一粒谷,看餐娘娘哭;清明雀口,看餐娘娘拍手”的蚕谚,此中蕴含叶盛、蚕壮、蚕丰的因果关系。又如“一斤熟蚕半斤茧”是上蔟前对茧产量的预测。
二、带蚕花、拜蚕神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养蚕季节即将开始,村坊里一派繁忙欢快的景象,河旁溪边,蚕妇群集,捋臂跣足,忙于洗涤晾晒蚕具,而男子则在蚕室里掸尘刷墙,迎候蚕宝宝的诞生。
养蚕伊始,蚕乡妇女上至老妪,下及女童都用红色彩纸折成花朵插在发髻、鬓角或者是辫梢上,称为“带蚕花“,喜气纷呈。杂货摊及庙会上还有用绢或绒做成的精制蚕花出售。
花是美好的象征,蚕花是蚕区乡民心中的吉祥物,即使非养蚕季节,在婚嫁迎娶的喜庆场合中都少不了它。迎亲时男家送去刚刨出的连根带叶的两竹翠竹,顶梢系上蚕花,女方收下一株,另一株随嫁妆返回男家。姻亲双方都把青竹高高竖在屋前的稻场上,称为“竖蚕花竹”,据说,竖得越高,越发家,现在吴江农村地区送嫁妆的舟车中尽管都是高档的家用电器,蚕花竹仍然必不可少。新娘入洞房坐床,称为“做蚕花床”,因为婚床的蚊帐上缀上了几朵蚕花。闹新房时还有摘蚕花的传统节目,颇为热闹。蚕花用竹竿钩起,高悬空中,可望而不可即,新娘须由新郎抱起,费尽周折,才能摘下来。
寄希望于蚕茧丰收是乡民的普遍愿望,于是对蚕神的膜拜祈求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了。盛泽镇的先蚕祠,震泽镇的蚕王殿皆供奉蚕神,规模恢宏。而一般乡镇的寺庙大都在偏殿或旁坐上塑有蚕神像,甚至街头巷尾的小土地堂也兼有之。有些富有蚕户在家屋墙壁上砌神龛,自供蚕神像。此外,各处烟杂店、香烛店及南货店均备有“神马”(吴江当地称“马张”),神马是一张印在红纸上的木刻蚕神像,供蚕农“请”回去贴在蚕室或折成方柱状立于祭桌供奉。
蚕神,乡民称之为“蚕王菩萨”、“蚕花菩萨”或“蚕花娘娘”,其具体名称及形象在吴江各地并不一致。如盛泽先蚕祠塑有轩辕、神农、西陵氏(嫘祖)三尊泥金神像;震泽蚕王殿为五花蚕神,盘膝端坐,三眼六臂,一只竖眼位于额中央,前面两手合捧一盘茧子。而震泽丝业公会门楼上的神龛里则是嫘祖像。靠近江浙边界的铜罗及桃源一带,蚕神骑于马上,手捧一盘茧子,称为马鸣王菩萨或马头娘。
蚕事之前,蚕农备香烛前往蚕神祠庙,顶礼默祷,通神许愿,祈求保佑。以往在孵蚁、蚕眠、出火,上蔟每一阶段都要在家祭祀一番,近代渐趋简化,一般只在清明前后蚁蚕孵出之日将供品和蚁蚕上桌供奉,称之为“祭蚕神”。养蚕中途如罹蚕病,临时还须再祭拜数次,以求消弥灾祸。
三、蚕关门与蚕开门
养蚕之始,先要孵蚁,餐娘身穿棉袄,将蚕种焐在胸口,靠体温使之孵出,称为暖种。遇上春寒还要盖上厚棉被。孵种期间,蚕娘少言寡语,消除杂念,家人也不来打扰她,气氛严肃庄重,犹如十月临盆。道光《震泽镇志》中,还有已婚妇女在养蚕期间孤眠独宿净身以示虔诚的记载。
蚁蚕孵出后,在蚕室内挂纬,置火盆饲养。在此期间,一切交谊活动停止,家家闭户,不相往来,村坊里行人寥落,悄然肃穆。乾隆《震泽县志》称三四月为蚕月,“禁喧闹,忌亲朋来往”。同治《盛湖志》则说“是月,乡村各家闭户,官府停征收,里闬往来庆吊皆罢,谓之“蚕关门”。足见养蚕是头等大事,甚至官府都不来为难蚕户,又何况民间寻常的庆吊来往。崇祯《吴江县志》记述“春暮治蚕,粘蚕月字于门,”这是为了防止不速之客闯入,“蚕月”字条成为闲人莫入的禁令。民国年间简化为只贴红纸而很少写字。蚕关门一方面使蚕家专心致志于育蚕,另一方面减少人际交往,客观上防止了蚕病的传染蔓延,是养蚕经验的反应。
从孵蚁到结茧,养蚕过程的每一阶段都倾注了蚕农的心力和悬念,随着蚕体的长大,蚕农对丰收的期望越来越高涨,演化出一系列庆祝仪式。
蚕过“三眠”,俗称“出火”(天气转暖,蚕室内撤去火盆),收成已有几分把握,于是家家做茧圆,茧圆用糯米粉捏成,长圆形,中间略凹,实心无陷,蒸熟食用。茧圆的形状如蚕茧,寓意收成到手。
上蔟初期,邻里亲戚间恢复串门走访,评看结茧情况,互相祝贺并略事馈赠,成为“望山头”。
采茧以后,养蚕全过程结束,蚕家门户洞开,称为“蚕开门”。此时,新丝即将缫制上市,“活来钿进账”指日可待。蚕月大忙,有了巴望,蚕家置办酒宴庆贺,康熙《吴江县志》载:“采茧为落山矣,乃具醴牲飨神,速亲宾以宴之,名‘落山酒’。”
四、口彩与忌讳
讨口彩即蚕农用吉利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愿望,这在蚕桑产区是普遍的自我安慰的心态,如在堂屋、蚕室到处悬挂长条红纸,纸上用毛笔书写“蚕花念四分”(有地方为“蚕花念八分”)。按乾隆《震泽县志》记载:“每年火蚕(蚕过三眠撤去火盆)一斤,收茧十斤为十分,过则不利,不及则失利”。“念四分”或“念八分”之“念”皆为“廿”的谐音,寄希望于多收茧,多收益。
蚕桑产区的寺庙在蚕月大忙季节沿袭敲“蚕花鼓”,每晚由老僧直槌击节,鼓声时缓时急,时轻时重,从鼓点的节奏听来,隐似“鲞鱼及水糕(方形米粉糕,中央置糖或肉馅)均为必备之物,从“鲞”的谐音引申出来,意为“有想头”,来年定当再丰收。“水糕”谐音“丝高”,意为生丝高产。也有人送糖包子,意为“甜在心里”,“包好”。
大眠至上蔟时分,游民乞丐用稻草扎成马鸣王菩萨,外面用红布包缝好,挨家挨户乞讨,边敲小锣,边唱莲花落:“马鸣王菩萨上门来,一家两家三家来,家家人家大发财,小茧采来像鸭蛋,大茧采来像鹅蛋……”以好口彩取悦蚕户,换取施舍。
吉祥用语,无处不在,如睡觉要叫“眠一眠”,寓意“蚕眠一眠,大一大”。甚至连出恭方便之类也戏称“睁一睁”,吴语中的“睁”与“长”同音,寓意蚕体长一长。有趣的是,憧憬于蚕茧丰收以至连人们的行为语言也蚕体化了。
与讨口彩相对的是忌讳,饲蚕之始须先对童稚切切告诫,防其冲口,否则“祸从口出”,遭到重重责打。平素,蚕区成人往往詈骂懵懂或弱智孩子为“呒心白大蚕,吃叶不结茧”,唯在养蚕期间禁出此话,以防应验。
口语禁忌是把毫不相关的事物牵扯在一起,多半是谐音关系,联想成可能发生的祸患,纯属牵强附会,如忌说死字,见到死蚕只能悄悄拣出,不能言传;忌说“生姜”,避“僵(蚕)”之讳,忌称“豌豆”,避“完结”之嫌;餐毕只能说吃好了,不能说吃完了;忌说“葱”,以免犯冲;忌直呼酱油,改称“赤辣子”,以免染上酱油病(蚕受细菌感染,体液呈赤褐色)危害;豆腐之腐亦忌,雅称“白玉”;忌叫“鸭”以防“压”死蚕宝宝,改称“连连”(赶鸭时的吆喝声);蚕室里禁止淫词秽语,禁传私生子一类轶闻,因“私”与“丝”谐音。
行为举止上也有诸多忌讳,忌拍打蚕箔,防止拍光财气;忌对蚕儿计数,以防“越数越少”;大眠之后在蚕室内严禁赤膊,以防蚕宝宝看样学样“不穿衣”(不结茧);养蚕期间禁止外出看戏,禁谈戏文情节,以防蚕儿翘首“看戏”而不食叶,不长身。这类行为禁忌的实质是想象家蚕行为的人格化。
在本世纪世纪二三十年代倡导科学养蚕以来,有些带有迷信色彩的忌讳已经淡化。有些忌讳,如忌生人闯入、忌开油锅、忌食辛辣食物,则有助于防病和利于蚕儿的正常发育,是带有一定合理成分的经验禁忌。
五、怯蚕祟
古代,蚕农靠天吃饭,科学知识有限,如蚕事顺利归功于神灵保佑;若蚕事失利则归咎于鬼怪作祟,故而想尽办法驱赶危害蚕宝宝的邪神恶煞,使之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在门前地面上用石灰浆水画出弓和箭驱鬼,或在门框上方高悬“照妖镜”,或张贴门神像守护蚕室。经济较宽裕的蚕户在蚕事之前延请僧道拜蚕花譏消灾驱邪。
吴江与浙江桐乡、吴江两县交界地区在清明日有吃螺蛳的习俗,相传蚕病称为“青娘”,躲藏在螺壳内,吃掉螺蛳肉,把空螺壳抛上屋面,使“青娘”无从作祟了。与平时相异的是,这一天吃螺蛳肉不是用嘴吸出,而是用针挑出,故称之为“挑青”,有除恶务尽之意。道光《震泽镇志》记述:“(清明)晚食螺蛳曰挑青。”
南麻地区端午节例食面条,其俗此日不能用牙将面条切断,而须一口吸入嘴内闭唇咀嚼,据说这种“围歼”式吃法可以吃掉“拖丝娘”(蚕病之一,学名脓病)。
震泽蚕区一带在蚕食叶盛期,本地桑叶不敷,常从桑叶行里添购来自洞庭东西山和浙江乌镇运来的客桑叶。在外购桑叶进屋前,蚕农先用桃枝拍打几下,赶掉附来的“野鬼”,此俗寓于逃木可以驱邪的传统。有些蚕户则将桃树嫩枝弯成小圆圈放入蚕匾压邪。
鼠为蚕之天敌,常偷食壮蚕,为害非浅。猫为鼠之天敌,相生相克,蚕农惯用红纸剪成猫状,速成“蚕猫”,或粘于蚕室枪上,或置于蚕具内,以期驱鼠。
怯蚕祟多半是自我壮胆的迷信举动,是陈旧落后的习俗,其根源是乡民认识水平的幼稚。20世纪20年代,蚕丝专家费达生等进步知识分子在震泽广大蚕区倡导科学养蚕后,已大多破除。至20世纪50年代初期,则已基本消失。
六、看蚕花与缫新丝
太湖流域蚕家女儿自幼就由其母悉心教会养蚕做丝技艺,十岁左右,栽桑、摘叶、饲蚕、缫丝娴熟自如。清嘉庆年间,同里诗人金黄钟在其《养蚕词》中有“女缫丝,母炊汤,女儿二七如母长”之句。
农村对亲时,媒婆除对未来新媳妇的家境、容貌、人品详加铺陈外,还要不嫌其烦地吹捧她的养蚕做丝技艺高超。
蚕家闺女出阁时,娘家须打制新丝车(木制)作为嫁妆。婚宴上,喜娘例行为新娘夹一撮肉丝,并附上好口彩:“吃点肉丝,年年做(缫)出好丝!”
媳妇到婆家后的第一个缫丝季节,须在村坊间的操作观摩中表演,邻里妇女将丝车一字排开,新媳妇挡第一座丝车,让左邻右舍评说做丝技巧。新媳妇在众目睽睽下,面临考验,必须努力做出成绩,以博取长辈和乡亲的赞扬。在这样的风气自下,精湛的技巧因此得以世代相传。
养蚕业在震泽农村经济中举足轻重,妇女是主要劳动力肩挑重担,因而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上的地位相对比纯耕作地区要高,有些蚕户往往是妇女当家。栽桑、养蚕、缫丝技术出众的妇女尤其受到家庭和村坊邻里的称道。
吴江生丝“光白而细”,为织缎优质原料,清代江南三织造俱到此派差货。震泽生产之丝蜚声中外,除得益于土沃、叶肥、水澄等自然条件外,应归功于蚕娘的心灵手巧和辛勤劳作。正如乾隆《震泽县志》所述:“江南诸郡县颇多治蚕,而辛勤瘁苦莫有如吾邑之甚也。”
七、剪茧花与照田蚕
蚕事结束后,村姑蚕妇稍闲,或单独,或三五成群着手做茧花,成为女红女红以丸茧剪花。
岁末,震泽一带蚕区有照田蚕的习俗,以祈来年稻米蚕茧丰收。
照田蚕通常在收割后的稻田里举行,村民在竹或木杆顶端结草束,再包复丝绵绵兜,吸足油脚后点燃,年青人敲起锣鼓,点起爆竹,唱起祝祷蚕稻丰收的赞歌,执竿起舞,巡行于空旷田间,年迈长辈则在田埂边围观,甚为热闹。有时民间艺人也来助兴,或扯火流星,或舞火钢叉,地面灯火阑珊与天上星光闪烁交互辉映,欢声笑语响彻田野,直至夜半兴尽方歇。
照蚕之俗传承久远,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照田蚕行》诗曰:“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又说:“侬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