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8 0:41:10
作者:
杨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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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去病,原名庆林,字佩忍,又字巢南、病倩,别号垂虹亭长。江苏吴江同里人。他是辛亥革命时期的活动家,文化界的重要人物,思想、性格、行为都有其鲜明特点。本文将以传记的形式反映他在这一时期的活动。
在日本
1903年初,陈去病决定赴日留学。
辛丑条约之后,陈去病的思想感情愈来愈不能平静。“露西亚”问题尤其使他寝食难安。1900年,沙俄武装抢占我国东北三省之后,迟迟不肯撤兵。陈去病很想亲赴东北,考察一下实际状况。他计划中的行程是:日本、朝鲜、东北。中国教育会同里支部虽然不十分清楚他的打算,但支持他留学。1903年新春,教育会在炮竹纷飞之中为陈去病饯行。热烈的鼓励和深情的祝福使陈去病倍受感动,告别故乡前,他慷慨赋诗:
长此樊笼亦可怜,誓将努力上青天。梦魂早落扶桑国,徒侣争从侠少年。宁惜毛锥拚一掷,要须仗剑历三边(拟从朝鲜趋东三省以探察露西亚近状)。由来弧矢男儿事,莫负灵鰲快着鞭。
——《将游东瀛赋以自策》
中国历代的有志之士一向鄙视以家庭为安乐窝,而主张“桑弧蓬矢,志在四方”。近代中国,民族的危难更促使大批爱国者远渡重洋,出外寻找救国真理。这一年,陈去病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他仍然满怀豪情,决心和毛头小伙子们一起离乡背井,踏上新的生活道路。
到了日本,陈去病的第一个印象是新奇。从梅田驿坐火车去东京,一路隧道重重,使他有鬼斧神工之叹。但是,这种新奇感并不能维持多久,陈去病很快就体会到了一个弱国国民的辛酸。
3月12日,陈去病和无锡人秦毓鎏等十一人一起去参观大阪博览会。其中台湾馆展出了几具木偶。有的穿着翎顶补服,有的小脚盛装,有的披麻戴孝,有的伸手行乞。馆中设有茶座,招待一律是拖着辫子的台湾人或小脚女子。这种展览,带有明显的侮辱中华民族的目的。看了以后,陈去病等都很愤愤,及至看到台湾馆中展出了福建产品之后,陈去病等就更觉得不能容忍了。他们认为,马关条约之后,台湾已为日本占领,将福建产品列入台湾馆,就等于进一步承认福建是日本的势力范围。因此,找到参加博览会的清国官员和日本主办人员,提出交涉,终于将产品移出。[1]
博览会事件和其他见闻使陈去病感到,中国必须发愤图雄。某日,东京突然遭到暴风雨的袭击,顷刻间乌云密集,天昏地黑,而在雨住风停之后,又晴曦普照,分外光明。陈去病在欣赏这雨后佳境的时候,悟到了一个道理,提笔写道:
大凡物腐败,则必多弃遗。譬如室朽坏,必拆而更治。何者当改革,何者须迁移。巨者或锯之,细者或厘之。其尤无用者,拉杂摧烧之。循是一变置,辉煌乃合宜。
——《东京雨后寓楼倚望》
不经暴风雨的洗刷。不会有雨后特有的清新;不经摧枯拉朽的破坏,不会有辉煌壮丽的新建。诗中,陈去病表示要不顾守旧者的反对,勇往直前。
要改革,就必须有人材。
当时,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已有一千五百人,但属于吴江籍的只有五、六人。为了鼓励和协助邑人游学,陈去病和几个同乡在4月1日组织了吴江游学会。他在《与本邑人士劝游学书》中写道:“欲救中国,非广植人材断不为功,而培才之道,非遣通人志士游学海外断不为功。”[2]陈去病建议,在吴江当地组织游学公会,募集款项,资助出国者,以使他们能够一心向学,力臻上乘。
凡有人群的地方大体总免不了鱼龙混杂。留日学生中固然不乏志愿宏大的爱国志士,但是,也有梯荣弋名的利禄之徒,个别人甚至谄媚洋人,“立言失体”。4月24日,陈去病写了一封信给同里教育会的友人,对留学生中的腐败现象表示愤慨。他说:“环瀛各国,无不自尊、自重、自爱、自护,以与他国相对待。”“其颂飏也必首推祖国,是故有爱国歌,有军国民歌。盖其拳拳于我生长之地者,若斯其恳挚,故其团结力极密切而丰富。”[3]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广西巡抚王之春为镇压会党准备向法国借兵借款,答应事平之后,将全省的电线、铁道、矿产权送与法人。陈去病立刻在信中向教育会的友人作了通报,他执笔疾书:“今日者国亡矣,内地朽腐之人,既日颠倒于醉生梦死之中而莫可矜恤,其所谓留学生者顾又若斯。呜呼!我希望神州祖国,不几土崩瓦解,泯焉消沉于此茫茫黄海中乎?我四二六四四七三八五数之同胞,不几胥化为鱼乎?”[4]近代中国的爱国主义和古代不同。古代的爱国主义常常和封建的忠君观念相纠结,近代的爱国主义则是一种对祖国、民族和同胞的深厚眷念。陈去病表现在这里的就是带着鲜明时代烙印的近代爱国主义。
当时,诗人们开始创作一种格律不严的“新诗”,陈去病信中也写了一首:
警警警,白祸燃眉鹿走铤。醒醒醒,庞然巨狮勿高枕。奋奋奋,伟大国民莫长病。兴兴兴,舍身救国为牺牲。
短促的音节反映出陈去病急迫的救亡心情。他想起了汉朝大败匈奴的将军霍去病,信中接着写道:
“霍去病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夫霍氏当汉隆盛之朝,御塞外飘忽之寇,与今时局,难易判然,而尚发此慷慨义愤壮烈激切之言,此其气象何等雄迈,其公德心何等恢廓!况生当叔季,时值沦胥,强俄瞰北,英啖于西,法日图南,德据东海,匪我族类,实逼处此,瓜分之惨,行将实验,使霍氏遭此,不知其当若何痛心,拼与一决。”
陈去病宣布,他要以霍去病为榜样,担起天下兴亡的重责,自此,即以去病为名。
第二天,东京中国留学生五百人召开了拒法大会。29日又召开了拒俄大会。这一年4月,沙俄不仅仍然拒不从我国东北领土上撤兵,而且提出新的侵略要求。年轻的留学生们义愤难遏,拒俄大会上,很多人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不少人表示要组成义勇队、开赴东北前线,和侵略军决一死战。一些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年也踊跃签名,要求为国捐躯。在一片爱国献身的呐喊中,陈去病也挥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拒俄义勇队迅速组织起来了,不久,改名学生军,陈去病被编在丙区队三分队[5]。正当这一批热血青年积极操练之际,日本警察出面干涉,于是又改名为军国民教育会。为了使这个年轻的组织得以生存发展,陈去病还和许多留学生一起解囊捐助[6]。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清政府却以“名为拒俄,实则革命”为名,阴谋镇压。这使爱国的留学生们愤怒到了极点。6月25日,江苏同乡会的杂志《江苏》第三期上发表了两幅插图,题为《中国民族始祖黄帝之像》和《明太祖陵》。后者的背后,有一首题图长诗,歌颂朱元璋灭元兴明的功绩。同时发行的《江苏》杂志第四期又发表了《为民族流血史可法像》和《中国郑成功大破清兵图》等图片。在郑图的背后,也有一首长诗,歌颂郑成功抗清的英雄事迹。这期杂志上,还刊出了一篇署名木子的文章,劈头就是:
“有妫氏怃然慨息,俏焉累欷,以敬谂于我同胞四万万黄帝之胤曰:呜呼!革命其可免乎!”
文章批判了清政府对外投降,对内镇压的反动政策,认为长此以往,中国必将瓜分豆剖,陷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文末表示:“革命乎!革命乎!其诸海内外英材杰士,有辍耕陇畔而怃然太息者乎?则予将仗剑从之矣。”鲜明地表示,希望有人出来领导革命。
上述两首题图诗和文章的作者都是陈去病。
陈去病本来并不是革命者。1902年,他是《新民丛报》在吴江的发行人。1903年,他在《与本邑人士劝游学书》中还有“朝廷既屡颁明诏”,“厚意深恩”等语。《东京雨后寓楼倚望》诗虽然表露了坚决改革,反对守旧的思想,但是,也还没有明确的反清意识。陈去病以一个革命者的姿态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乃是拒俄运动中的事。在这里,爱国主义是推动他发生思想飞跃的强大力量。
归国革命,提倡“新戏”
1903年夏秋间,陈去病回到上海,任爱国女学教师。
爱国女学是蔡元培创办的一所学堂。任教者大都是革命党人,内地志士也常以此为联络机构。陈去病在教课之余,开始研究明清之际的历史,编辑《陆沉丛书》。该书辑录野史、杂著共十种,但实际上只出版了初集四种,即《建州女真考》、《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忠文殉节记》。每种首列绘图并加眉批。书成,陈去病题诗道:
马胡嘶风蹀躞来,江花江草尽堪哀。寒潮欲上凄还咽,残月孤明冷似灰。誓死肯从穷发国,舍身齐上断头台。如今挥泪搜遗迹,野史零星土一抔。
——《辑〈陆沉丛书初集〉竟题首》
明末清兵南下时,在扬州等地野蛮而残酷地屠杀了大批汉族人民,陈去病辑录的《陆沉丛书》忠实地记载了这一段充满腥风血雨的历史,因而成为当时流行的反清读物。《江苏》杂志称其“无语不感发国民之心,激起民族之思想”。
同年10月28日,沙俄军队强行占领我国奉天(今沈阳)。1904年2月8日,日本突然袭击旅顺口的俄国舰队,日俄战争爆发。新的事变使拒俄运动再次出现热潮。蔡元培等在上海组织对俄同志会,创办报纸《俄事警闻》。每天,报社门口都挤满了观看新闻的群众,人人义愤填膺,涕泪交流。陈去病也积极投入了运动。他和一个朋友相约,要共尽国民一分子的义务。陈家屡世经营榨油业,原是当地富商,到陈去病的时候,家境已经不很宽裕,但陈去病仍然表示,准备提供自己的全部家产,作为救国之需。不料未过多久,相约共尽义务的伙伴却消沉、颓唐了,这使陈去病很痛心。他在报上公开发表《警告某青年书》,分析当时危急的形势:“时值艰虞,大局尽去,国土已失,国权尽隳。”“虽欲苟且偷安冀稍幸存于一夕而不可得”。[7]他热情地呼吁旧日的伙伴“猛醒回头”积极投入爱国救亡运动。
日俄战争虽然爆发在中国领土上,但清政府却可耻地宣布“中立”。2月14日,陈去病又撰文谴责清政府的立场和政策,文章急切地呼吁:
“大盗入室,主人酣眠,其亡,我中国人民有不为再重奴隶者乎?夫至为再重奴隶,而我中国人民休矣休矣!思求伸而不得,将恢复兮何年?暗暗死囚,沉沉黑狱,我黄帝子孙,尚有重见天日之期乎?”[8]所谓再重奴隶,指的是清王朝和帝国主义的奴隶,陈去病这里实际上已经提出了反帝和反清的双重任务。《俄事警闻》的文章以“辞气慷慨激动”为特色,陈去病本文也同样体现了这一点。
为了培养国民的尚武精神,抗击帝国主义侵略,陈去病于1904年春在周庄镇创办了东江国民学校,简章规定“以保存国粹,阐发旧学,养成武健之风”为宗旨,但是,学校开办不久,就感到经费困难,暑假后停办。6月下旬前后,陈去病到上海任《警钟日报》主笔,题诗说:
铸得洪钟着力撞,鼓声遥应黑龙江。何当警彻雄狮梦,景命重新此旧邦?
——《题警钟日报》
陈去病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激起同胞的爱国热忱,为使古老的中华重放光彩而奋斗。在整个辛亥革命时期,陈去病一直以此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
初到报社时,陈去病编了一本《清秘史》,包括《满州世系图》、《二百四十年间中国旧族不服满人表》等内容。今天看来,这本书的狭隘种族情绪也许过于强烈,但是,它将“兴中会首领孙文谋起兵于广州”列入大事年表,可说是首创。
编辑《警钟日报》期间,陈去病结识了京剧名演员汪笑侬。他当时正在上海演出新戏《瓜种兰因》。该剧根据《波兰衰亡史》改编,写土耳其入侵波兰,波兰战败求和,割地赔款。名为外国史事,实际上处处影射清朝政府。紧接着,汪笑侬又演出了清初名剧《桃花扇》。陈去病和同在报社工作的刘师培一起去看了这出戏,大为欣赏。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但是孔尚任所描写的南明兴亡史仍然引起了陈去病的强烈共鸣。
汪笑侬的艺术实践使陈去病认识到,戏剧是一种有力的宣传工具。他不仅在《警钟日报》上连载《瓜种兰因》的剧本,而且为之出版小册子;不仅赞美汪笑侬的演出为“梨园未有之特色[9]”,而且称誉他为“吾党之知己”,要求人们观剧之后,“慨然奋发,黾励以达救国之目的”。[10]8月21日,陈去病在报上发表长文《论戏剧之有益》,鼓励青年革命党人深入梨园,与戏剧艺人结合,编演宣传革命思想的新戏。文章说:
“此其奏效之捷,必有过于劳心焦思,孜孜矻矻以作《革命军》、《驳康书》、《黄帝魂》、《落花梦》,《自由血》者殆千万倍。彼也囚首而丧面,此则慷慨而激昂;彼也间接于通人,此则普及于社会。对同族而发表宗旨,登舞台而亲演悲欢,大声疾呼,垂涕以道。此其情状,其气慨脱较诸合众国民在北米利坚费城府中独立厅上高撞自由之钟,而宣告独立之檄文,夫复何所逊让?”
散文和戏剧各有其特点,因而也各有其作用。陈去病认为革命戏剧的作用要高出《革命军》等千万倍,这自然是夸大,但是,戏剧是通过演员表演,诉诸观众听觉和视觉的综合艺术,确有一般文学作品所不具有的感染力。
陈去病特别指出,戏剧易于为下层群众接受和理解。他说:“举凡士庶工商,下逮妇孺不识字之众,苟一窥睹乎其情状,接触乎其笑啼哀乐,离合悲欢,则鲜不情为之动,心为之移,悠然油然,以发其感慨悲愤之思而不自知;以故口不读信史,而是非了然于心,目未睹传记,而贤奸判然自别。”
阅读文学作品,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而欣赏戏剧演出则无此限制,它可以使不识字的人在潜移默化中接受教育。陈去病重视戏剧,其奥秘正在这里。
为了进一步提倡“新戏”,陈去病于1904年10月初发起出版《二十世纪大舞台丛报》。《招股启并简章》称:考虑到“时局沦胥,民智未迪,而下等社会尤如狮睡之难醒”,因此,准备效法东西方各文明国的开通风气之士,创办一份丛报,将戏剧改良的消息布告通国,从而“普及一般社会之国民”。[11]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文学是地主士大夫的专利品,很少有人考虑人民的要求。近代中国资产阶级为了争取群众,提出了普及问题,这是一大功绩。但是,正像他们鄙视人民群众,称之为“下等社会”一样,他们也并不真正重视群众文艺,所以往往在提倡了一阵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就在招股启事和简章刊布的同月,一份新的戏剧杂志出现在读者面前。该刊分图画、论著、传记、传奇、班本、小说、丛谭、诙谐、文苑、歌谣、批评、纪事等栏,其中《安乐窝》一剧,规定以女丑扮演慈禧太后,尖锐地谴责她穷奢极欲,不管民间死活、不顾国家沦亡。有一副为慈禧太后写的寿联更讽刺说:“今日幸颐园,明日幸南海,何时再幸古长安?亿兆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交趾,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四万里封圻日蹙,欣逢圣寿祝疆无。”陈去病誉之为“冷嘲热骂,含讽毫端”。当时,西太后还执掌着大政,正在庆祝七十寿辰,发表这样的剧本和对联需要极大的勇气。
陈去病是两期刊物的主要撰稿人,发表的作品有《告女优》、《南唐伶工杨花飞别传》、《日本大运动家名优宫崎寅藏传》、《舞台掌故》、《轩渠志》及新排时事壮剧《金谷香》等。《告女优》是一篇白话文。文中,陈去病赞美西方和日本的女艺人,“人人都有爱国的心,不论在着自己国中,或在外邦谋生,总是爱恋着自己的国家”。他要求上海的女艺人以之为榜样,向汪笑侬学习,争演新戏,以便“激动这人心”。《金谷香》写不久前上海的一则新闻:罢职官僚王之春到沪活动,勾结俄国军官和领事,有所图谋。安徽人万福华在金谷香番菜馆枪击王之春,未成被逮。剧中万福华唱道:
“骂一声,王之春,你好无赖,私下里,和外邦,暗地安排。全不想,我中国,连遭颠沛,都为那,俄罗斯,种下祸胎。还有那,众奸臣,私将国卖,因此上,众外邦,兵舰齐来。到如今,东三省,连年受害。”
从万福华被捕到《金谷香》发表,不过几十天。它反映了陈去病力图使戏剧迅速为革命服务的热情。但是,执笔仓促的结果,艺术上的粗糙也就在所难免。
由于陈去病的积极提倡,上海新戏演出顿形活跃。除汪笑侬外,孙菊仙、熊文通、朱素云、时慧宝、夏月珊、夏月润弟兄等都投入了演出[12],剧目则有《缕金香》、《长乐老》、《玫瑰花》等多种。
陈去病的活动得到了革命党人的赞赏。香港《中国日报》载文介绍《二十世纪大舞台》,认为它“精神高尚,词藻精工,歌曲弹词,自成格调,读之令我国家、民族之思想,悠然兴发”。有人甚至称陈去病、汪笑侬为“伟人”,表示要“爱之、服之、鞠躬屈膝、五体投地而崇拜之”。
在近代资产阶级文化人士中,最早重视戏剧的是梁启超,他于1905年发表《劫灰梦传奇》,后来又写作了《新罗马传奇》和《侠情记传奇》。但是,真正从理论上对戏剧的社会教育作用作了全面论述,创办杂志,并和艺人发生密切联系,切实推进其改革的,不能不首推陈去病。此后,陈独秀、王无生等人推波助澜,戏剧的地位就逐渐为革命派和新兴文化人士所重视了。
以历史为武器
《警钟日报》和《二十世纪大舞台》的革命倾向日益引起中外反动派的注意。1905年3月25日,上海租界当局悍然封闭报馆,逮捕工作人员六人。当时,陈去病因事离沪,4月3日,他从乡下回到上海,得悉报馆被封,便临时搬到一家客栈里。
4月7日,被捕人员中有两名被判徒刑。又过了一个月左右,陈去病见没有新的动静,便离沪返乡。行前有诗说:
虞卿自是穷愁身,天欲梏之宁怨人。吾舌尚存笔尚健,阳秋著述未嫌频
《警钟日报》的被封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清政府可能采取更严厉的镇压,但陈去病表示,只要舌在笔健,就要继续为革命宣传。
回到吴江后不久,陈去病应聘到苏州苏苏女学任教。下半年,到镇江承志中学任教。
自《陆沉丛书》出版之后,陈去病一直潜心研究明清之际的历史,大量收集明末文人和抗清志士的著作。据他自述,仅东林、复社诸人的手迹就读到了三千余通。因此,这一时期,陈去病的主要精力集中到整理明末抗清英雄和遗民著作上。
明末时吴江有个大英雄叫吴昜[13]。1645年起兵抗清,以太湖为根据地,几次大败清兵。1646年被捕,在杭州草桥门被凌迟处死。多年来,陈去病一直留心收集吴昜的作品,没有着落,这一年夏天,忽然得到了他的遗稿,便为之整理成集,定名为《吴长兴伯遗集》。
吴江还有位志士叫吴炎。他在明亡后遁迹湖州山中,组织逃之盟(惊隐诗社),成员有顾炎武、归庄等百数十人。1663年,吴炎因受庄延鑨明史案牵连,在杭州弼教坊被清政府凌迟。陈去病收集到了他的作品后,也为之整理成集,定名为《吴赤溟先生遗集》。
除整理明末抗清英雄和遗民著作外,陈去病也留心探访有关史迹。镇江是明末张煌言的抗清旧地。这年冬天,陈去病曾登金山,寻找有关遗址,没有找到,徘徊流涕,失望而归。
1906年,陈去病到徽州府中学堂任历史教员,路过芜湖的时候,遇见《警钟日报》时的老友刘师培,经他介绍,加入中国同盟会。到学堂后,陈去病巧妙地通过教学,启发学生的革命觉悟。有关人后来回忆说:“陈尤激烈,随机启示,遇事取譬,从此莘莘学子,在新潮之乳哺中。”[14]当时,学校中的进步教员还有后来成为绘画大师的黄滨虹。陈去病和他一起组织了一个革命团体,取名黄社,以继承明末进步思想家黄宗羲的学风和文风,盟词是:“遵梨洲之旨,取新学以明理,忧国家而为文。”[15]黄宗羲处在“天崩地坼”的明清之际,目睹时代的沧桑,在《原君》等文中猛烈地抨击君主专制制度,因此,特别得到陈去病等人的景仰。
在徽州期间,陈去病又完成了两部著作。其一为《烦恼丝》,叙述清初汉族人民抗拒剪发蓄辫的史实;其二为《五石脂》,叙述东南志士的抗清逸事,兼录诗文。
皖南邻近浙西,陈去病从皖南回苏州的时候,两次经过浙西。他曾放舟新安江上,探寻宋遗民谢翱墓和西台痛哭遗址。又曾于10月24日,在江上为张煌言就义作二百六十周祭。祭文说:“我侪读公之书,嘉公之谊,志公之志,而哀公之逝,傍徨追溯,流涕兴悲,盖有日矣。何况百年胡运,长此难终,伪诏施仁,人心亦死。痛念尘世,能不凄酸!”[16]
这一时期,陈去病的著作大都以文言写成,但是,也偶用通俗体,如《吴三桂借清兵歌》,中云:
七月里海棠开来遍地红,那大明又出仔个郑成功。提军百万真雄壮,到杀得那满洲兵大败转江东。
八月里桂花开来朵朵黄,那张煌言就此入长江。提兵直到金山上,还望着朱太祖个皇坟哭一场。
九月里菊花开来各样娇,那合天下都要重复个大明朝。头上换顶乌纱帽,身上还穿件大红袍。[17]
本歌显然为适应广泛的宣传需要而作,因此尽量写得易于为下层群众接受和理解,但是,当时革命党人的斗争并不是为了“重复个大明朝”,歌中这样写,就模糊了它的目标。
1907年,陈去病回到苏州。4月清明,他和高旭、刘三、朱少屏、沈砺等人游览虎丘,凭吊张国维祠。张国维是明末抗清将领之一,曾在浙江东阳等地与清军苦战,失败后沐浴冠服,从容投水。陈去病在《天仙子》一词中写道:
短艇轻桡随处舣,又到中丞香火地。神鸦社鼓不成声,哀欲死,无生气,入门撮土为公祭。痛饮黄龙今已矣!亮节孤忠空赍志。满园花木又飘零,余碧水,向东逝(祠在绿水湾),盈盈酷似伤心泪。[18]
陈去病等人的这次凭吊,埋下了后来南社在该处召开成立会的因子。
凭吊张国维的同月,陈去病开始编著《明遗民录》。该书是一部大型传记总集,凡例规定,入清后“有隐居不仕,长为农夫以没世者,皆为搜罗,入之录中;其或曾叨一第及身受一职者,如侯朝宗之伦,虽文学彬彬,亦概所屏斥。”[19]全书以地理区划为纲,原计划很大,但实际上只发表了直隶、山东、山西三省,所收人物有孙奇逢、刁包、王余祐、颜元、刘献廷、张董、申涵光、殷宗山、王正中、刘永锡、傅山等四十二人。为写这部书,陈去病搜罗典籍,达数万卷之多。
在反对清朝统治的斗争中,明清之际出现过大量义勇之士,他们临危不惧,临难不苟,大节凛然,表现了可贵的品格。陈去病大力表彰他们,借旧人激励新人,这对当时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显然是有益的。但是,明朝和清朝一样是封建统治,明遗民的指导思想主要是封建的忠君观念。他们既反清,也反对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对此应该有所分析,不宜全盘肯定,一概歌颂。在《明遗民录》中,陈去病说:“朱明建国三百载,德泽滂沛,洽于民心。”又说:“吾侪所以崇拜遗民者,谓其感戴旧君,耻臣新主也。”[20]这就站到明遗民同一立场去了。
清末宣传革命有两大流派。一派以民约论、天赋人权论等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为武器,一派则以儒家的“夷夏大防”和明清之际的历史为武器,陈去病是后一派的代表人物。
组织神交社与越中、岭海之行
1907年春,陈去病到上海主持国学保存会,参与编辑《国粹学报》。同年7月,徐锡麟、秋瑾先后殉难,浙皖起义失败。这是东南一带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所组织的第一次起义,秋瑾又是位女子,因此,引起了巨大的社会震动。陈去病想在上海为秋瑾召开一次追悼会,被人所阻,便改变计划,准备组织一个联络革命文化人士的团体。因为魏晋间嵇康、阮籍等七个文人经常在竹林中相聚,史书称赞他们之间的友谊为“神交”,陈去病便把这个组织定名为神交社。29日,在报上公开发表《神交社雅集小启》。文中,陈去病首先追述明末东南一带文社林立的状况,然后着力谴责清朝统治者严禁结社的高压政策,表示要联络天下文士,论交讲学。他说:
“倘今而后,天作之合,俾江东下士,菰中病夫,得一旦强起,与天下士轩眉扬觶,把臂入林,欢然上下其议论,未可谓非千古佳话他。”[21]与《神交社雅集小启》同时公布的还有《例言》,它说明“本社性质,略似前辈诗文雅集,而含欧美茶会之风”。8月15日,神交社在上海愚园举行第一次雅集,到陈去病、吴梅、刘三、冯沼清、祝心渊等十一人。柳亚子、高旭都是神交社的谋划者,因为不在上海,这天都没有到会。事后,高旭寄陈去病诗道:“弹筝把剑又今时,几复风流赖总持。”[22]明确地希望陈去病出来继承几社、复社的遗风,主持文坛。
因为接触的明朝史事、史籍多了,这年冬天,陈去病有一次酒后醉卧,居然梦见和别人一起穿上明朝儒服,觉得非常舒坦。醒来后,感慨地写下了两首诗,期望有一天能够“易服焚巾”,将梦想变为现实。鲁迅说:“那时有许多文人,例如属于‘南社’的人们,开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们抱着一种幻想,以为只要将满洲人赶出去,便一切都恢复了‘汉官威仪’,们们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带,大步地在街上走。”[23]鲁迅不一定读过陈去病的上述诗篇,但这一段话却准确地概括了陈去病等人的思想特征。
同年冬,陈去病与柳亚子、高旭、黄节等在上海酒楼小饮,决定成立南社。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从日本归国后,陈去病便很喜欢这个南字。他不仅改字巢南,而且诗集也命名为《巢南集》。他后来解释说:“南者,对北而言,寓不向满清之意。”[24]定名南社正是为了表现他们的反清意旨。上海酒楼的这次小饮被认为是南社的权舆。陈去病说:“至丁未冬,复与予结南社于海上,而天下豪俊咸欣然心喜,以为可籍文酒联盟,好图再举矣。”[25]
秋瑾牺牲后,友人徐自华与吴芝瑛为之营葬于杭州西湖。1908年2月25日,陈去病与徐自华等在西湖凤林寺为秋瑾召开追悼会,参加者二百余人。会上,陈去病提议组织秋社,以每年六月初六日作为秋瑾成仁纪念日,又建议捐资作为每年扫墓、修墓之用。与会者一致赞同。当场集款二百余元[26]。会议进行中,杭州驻防旗人贵翰香发表了一通“大清待汉人不薄”的谬论,陈去病等立即起而反驳。会后,全体与会者到秋瑾墓前致祭行礼,气氛肃穆沉痛,连路旁人都为之感泣。这次追悼会,实际上是对清政府的一次示威。
在为秋瑾治丧的过程中,徐自华表现了崇高的风格,这使陈去病很倾倒。他题诗赠徐,表示要邀集南社同人,为之传布诗作。诗云:“天生风雅是吾师,拜倒榴裙敢异词。为约同人扫南社,替君传布廿年诗。”
追悼秋瑾事毕,陈去病赴绍兴府中学堂任教。绍兴是秋瑾的故乡,也是她的牺牲之地,为了表示对这位女英雄的敬意,陈去病亲赴秋瑾就义处古轩亭口祭祀。正是台风过境,连朝寒雨之后,陈去病萧然肃立,默默地诵读祭文。文中,陈去病称秋瑾为“圣秋氏”[27]给她以最崇高的评价。在中国古代,只有尧、舜、孔子、孟子等才有资格称为圣,陈去病却毅然将这一称号加到秋瑾头上,这是对传统儒学教条的大胆背叛。
秋瑾生前在绍兴办过大通学堂,培养了一批革命力量。秋瑾牺牲后,绍兴革命党人呈现无组织状态。陈去病通过学生宋琳,将前大通同学联络起来,组织了一个革命团体,名叫匡社,以便继承秋瑾遗志,匡复中华[28]。
绍兴有南宋、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等六个皇帝的陵墓。9月19日,陈去病带着双鸡、猪腿、斗酒前去祭祀。他想起了在北方的明崇祯皇帝的陵墓没有人祭扫,非常悲哀,写诗道:“脉脉九龙池畔路,天南遗老至今哀。”祭祀秋瑾,这是革命举动;祭祀宋六陵,怀念崇祯皇帝,这就和革命不相干了。当时,不仅陈去病,别的许多革命党人也都不清楚这之间的区别。
陈去病的讲授很受学生欢迎,他的国文课充满着革命内容。一次作文,居然以《轩亭悼秋文》为题。学校监督发现后,将学生的作文全部撕毁。陈去病就此鼓动学生说:“监督既将课卷撕去,想必另有意见,以后可请监督出题。”结果学生大哗,纷纷罢课、退学,以示抗议[29]。这样,陈去病在绍兴府中学堂就呆不下去了。
5月8日,在杭州的刘三写了一首诗寄给陈去病,邀请他来共同祭扫张煌言墓。中云:“为扫南屏苍水墓,有人号哭过江来。”陈去病读后,很受感动,于5月24日(四月二十五日)赶到杭州。这一天,是南明永明皇帝(永历)被清兵杀害之日。当日陈去病“南向哀号”,写成《永明皇帝殉国实纪》一文。文章说:“永历十六年壬寅四月二十五日,吾朱明皇帝亡国之最后日,而吾皇汉民族永永坠于奴隶牛马之一日也。”他表示,有剥必有复,有因必有革,历史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号召革命党人响应正在云南河口等地发动的起义,奋起斗争。这篇文章后来刊载于《民报》第二十三号。陈去病在该刊发表的文章还有《明清最初之交涉》、《徐锡麟传》等多篇。
7月4日(六月六日)是秋瑾成仁一周纪念日,陈去病准备邀众祭奠,秋社同志徐自华、姚勇忱、褚惠僧等革命党人纷纷集中西湖,陈去病已经起草了祭文。但是就在此时,贵翰香闻讯,奔告浙江巡抚增韫,声称革命党人将于某日起事。增韫不辨真伪,派人四出缉拿。这时又正赶上革命党人陈陶怡在上海被捕,风声日益紧张。陈去病接受姚勇忱等人的建议,准备南下暂避。[30]他从杭州回乡,安排家事,向妻子告别,隐约地告诉她,自己从事的是“补天填海”的千秋大业,要她好好照顾幼女,不要感伤。又去黎里向柳亚子告别。二人感慨时事,相对唏嘘,畅谈了两日,陈去病赠柳诗说:
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故国崎岖多碧血,美人幽抑碎芳魂。茫茫宙合将安适,耿耿心期只尔论。此去壮图如可展,一鞭晴旭返中原。
——《访安如》
陈去病坚信,必有胜利凯旋,在一片晴光中扬鞭归来之日。
8月,陈去病经海路抵达广东汕头,参加《中华新报》编辑工作。该报创刊于这年4月17日,本来不怎样引人注意,陈去病到后,大力鼓吹革命思想。一个月后,报纸面貌大为改观,成为革命党人在岭南的一个重要宣传阵地。
10月25日,陈去病听到美国军舰抵达厦门的消息,便离开汕头,到厦门采访。他登上鼓浪屿,果然看到了连成鹅鹳阵形的外国军舰,正在祖国的领海上耀武扬威,不胜感慨。厦门是郑成功训练水军的据点,陈去病每日乘坐小艇,出没海上,以锻炼自己适应水上风涛的能力。他虽然是个书生,却在准备投入戎马生涯了。
陈去病回到汕头不久,便得到了光绪和慈禧病重、清政府以载沣为摄政王的消息,他撰文说:
“太后老矣,皇上病矣,革命党纷纷而不绝矣,九年立宪,遥遥其莫必矣,而事丛政脞,民穷财绌,内忧外患,相逼而来。虽欲事事法祖,开博学鸿词科乎?封摄政王乎?煌煌乎开国宏模,非不隆盛,而独奈此权叔季之现象何!噫!”[31]
1644年,七岁的福临即位,以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自此,开始了清王朝二百六十余年的统治。清政府两次封摄政王,自然希望能像老祖宗一样,开拓一个新的局面。但是,陈去病却直言指出,清王朝已经到了“叔季”,日子不多了。汕头巡警当局读了此文,准备下令逮捕陈去病,然而,巡警当局和陈去病双方都没有想到,此文发表的前一天,光绪皇帝已经死去。此文发表的后一天,慈禧太后又接着去世。为此,陈去病高兴得痛饮起来,而且欲罢不能,几乎醉死。报社主任梁千仞和编辑林百举笑着对陈去病说:“你现在死了,别人一定以为你是着随载湉于地下的保皇党,不能死!”陈去病为之粲然[32]。
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死,使陈去病觉得是个机会,应该立即组织起义,便去香港和革命党人会商。在中国日报社这个同盟会的大本营里,陈去病见到不少从广东、云南来的同志,人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这使他非常振奋。12月初陈去病回到汕头。当他正准备有所作为的时候,突然得到徐自华的电报,浙江巡抚增韫勒令平毁西湖秋墓。于是陈去病立即束装北上,企图挽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秋墓终于被平,秋瑾灵柩他迁。1909年春,陈去病本拟返粤继续编辑《中华新报》,不幸因腿疾住院,便派叶楚伧前去代理。陈去病这一病就是半年,直到同年8月,才出院到苏州张家授馆。这样,南社成立的时机就成熟了。
主盟南社
1909年10月17日,上海《民吁报》登出了高旭的《南社启》。紧接着,27、28、29三日,分别发表了《南社例十八条》、《南社诗文词选序》和《南社诗序》。在延宕了一两年之后,南社的成立锣鼓终于敲响了。
在《南社诗文词选序》中,陈去病提倡写“不得已”之作。或如屈原“湘水沉吟”,或如贾谊“江南愁叹”,或如谢翱“西台痛哭”,都是在国家危殆,社稷沧桑时由衷发出的悲凉慷慨之音。考虑到本文是公开发表之作,陈去病没有将反清的目的写得很显豁,但是,字里行间,人们仍然可以领略到他的意旨:“寥寥车辙,不同几复当年;落落襟怀,差比河汾诸老。辨足音于空谷,一二跫然;追逃社于前盟,数人而已。每相逢其恸哭,或独往而迢遥。时从詹尹卜居,辄向祝宗祈死。黄冠野服,惊看方外之人;踞地蹐天,如抱天穷之恨。”[33]关于南社作品的内容,陈去病主张:“语重心长,本非无疾以呻吟;兴往情来,毕竟伤时而涕泣。”关于南社诗文词的编选原则,他表示要仿照几社的《壬申文选》和复社吴应箕的《国玮集》。
人们在创造当代历史的时候常常不能离开前代历史的影响,陈去病主张以明末的几社和复社为楷模便是一例。但是,人们创造当代历史的活动又应该和前代历史有所区别,南社是一个资产阶级革命文学团体,它本质上不同于几社和复社。这一点,《南社诗文词选序》和其他有关文件都缺少说明。
11月6日,陈去病在《民吁报》发表《南社雅集小启》,宣布召开成立会的日期和地点。他满怀希望地写道:“重阴下坠,一阳不斩,芙蓉弄妍,岭梅吐萼。微乎,彼南枝乎,殆生机其来复乎?”在对于阳光和春色的呼唤中,陈去病曲折地表达了他对于革命的祝福。
11月13日,南社成立会在苏州虎丘召开。虎丘既是江南名胜,又是明末复社文人的活动地点。1632年(崇祯五年)春,张溥在虎丘召集复社大会,山左、江右、冀、楚、闽、浙各地到会者数千人,大雄宝殿容纳不下,又聚集到外边的生公台和千人石上。南社选择虎丘作为召开成立会的地点,自然含有继承复社传统的用意。但是,在清朝政府的统治下,南社的成立会远没有复社的规模,只有十九人,悄悄地躲到绿水湾头的张国维祠里,开了一个小会。会上决定编辑《南社丛刻》,陈去病当选为文选编辑员。
成立会上关于文学的争论是热烈的。现存资料中没有记载陈去病发表了怎样的见解。我们只知道,他在会下表示同意柳亚子的主张,提倡唐诗,反对清末以模仿宋诗为主的同光体。直到1910年1月,革命党人在上海创办了一份《中国公报》,陈去病才在《病倩词话》中较多地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他说:“近代词人惟定庵龚氏足以名家,此外虽作者林立,然终属规行矩步,依工作计,以为能享略尽此矣,从无有越出恒轨,而拔戟自成一队者。”龚自珍的思想在戊戍维新前后已经受到改良派的推崇,但是,对龚词作了如此高的评价,以陈去病为第一人。他反对当时推崇南宋词人吴文英的常州词派,批评其朦胧晦涩,他说:“光绪一朝,词家宗尚,咸取南宋,而南宋之中,尤重梦窗。故隶事僻奥,摛词窒塞,有类射覆,无当宏旨,虽使阅者终篇毕览,亦懵然莫明其妙。”[34]
在散文写作上,陈去病推崇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三家,曾经选三人文章为《正气集》。他憎恶桐城派,认为他们的作品“空谈义理,俚浅不根”。[35]
资产阶级革命派登上政治舞台后,文化战线上的斗争加剧。陈去病反对同光体、常州词派和桐城派,与柳亚子完全一致,反映了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在文学领域内微弱的反封建要求。
陈去病的文化思想也有重大缺陷,这就是轻视“俚俗”。早在1904年,他就表示:“女学萌芽魄量低,要须俚俗导其迷。梁园词采邹枚笔,一例推崇待异时。”陈去病认为,“俚俗”之作只可用来警醒世人,而不能成为辉煌的传世巨制。因此,他虽然写过白话文,但是,写起《南社诗文词选》等文章来,仍然要骈四骊六。其实,这种形式主义的体裁早就应该淘汰了。
戊戌维新以来,白话文运动虽然成为一股潮流,但是,使之进入文学领域,这一任务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完成的。
1910年春天,陈去病到杭州任教于浙江高等学堂。4月17日,介绍原绍兴府中学堂学生宋琳加入南社。当时,宋琳正酝酿在原匡社的基础上组织越社。此后不久,越社成立,鲁迅、范爱农等均成为社员。在《越社叙》中,陈去病号召革命党人力挽狂澜,从危难中拯救祖国,他说:“惟夫君子禀百折不回之志,婴至艰极巨之任,毅然决然而无所恐怖,于是经历险阻,备诸困阨,而泰乎如履坦夷之途,斯其所由回劫运而贻衽席也。孰谓天定胜人而人定不可以胜天哉?盖亦视乎人而已矣。”[36]在天人关系上,历来有两种对立的看法。相信人力可以胜天,这是新兴阶级的乐观主义。
4月27日,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七八十名优秀的革命党人英勇牺牲。对此,陈去病非常沉痛,但他敏锐地感到,革命总爆发在即。6月,他离开杭州返乡,有诗说:
松柏何年会再青?最凄凉是一西泠。
临歧敢与湖山约,筑个秋家风雨亭。[37]
从成立秋社起,陈去病就打算在西湖为秋瑾建筑一个纪念性的风雨亭,一直未能如愿。现在又要离开杭州了,他向旖旎的湖山保证,风雨亭一定有建成之日。
主持《大汉报》
陈去病的判断很准确。10月10日,黄鹤楼边响起了推翻清王朝的炮声。11月4日,上海光复。两天后,苏州独立,原江苏巡抚程德全出任都督。7日,程德全拨款一千二百元,要求迅速筹办一份报,尅日发行。陈去病与张昭汉、傅専承担了这一任务,定名为《大汉报》。10日,油印版与读者见面;21日,铅印版正式发行。这一天的报纸用红色有光纸印刷,报眉大书“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辛亥十月初一”字样。陈去病在发刊词中喜气洋洋地宣称:“革命哉!革命哉!二十世纪之中国,真我黄帝子孙发扬蹈厉之时日哉!”他表示要通过报纸“张吾民族之气而助民国之成,并提倡民生主义以亟图社会之升平,获共和之幸福。”他仿佛觉得,一个无限美好的黄金世界已经翘首可望了。
随着革命的迅速发展,陈去病陆续写下了不少时评。
27日,发表《规复金陵之借箸筹》,分析南京地理形势,提出进攻方案。陈去病建议,各军统一事权,互相联络,四围包剿,占据高地,同时截断清军接济。他说:“设非占据高地,踰垣直入,刚无以握其破竹之势;非拦截关津,断其饷道,更无以成我游击之功。”
29日发表《除恶可不尽乎》,谴责清军南京将领张勋残暴不仁,主张必须将其生擒或击毙。他说:“度勋此日,必急走浦口,徐图北遁,而决不东窜自投罗网,然使其果遁,则谒见袁世凯后,势必死灰复燃,寻仇不已,非南攻浦口,即西击武汉,为患将何日了耶!”
当时,光复的各省纷纷宣布豁免钱粮,江苏省议会只议决减征,受到各种批评。10月30日,陈去病发表《忙漕改折案之释疑》,说明当时“财政困难,军需孔亟,百端待举”,希望各方谅解。当日,他听到汉阳失守的消息,又连忙续写文章,号召各界人民,动员一切财力支援革命。他说:“吾为《忙漕改折案释疑》方竟,忽得汉阳之耗,乃喟然叹,蹶然兴,奋臂而大呼曰:“事势至此,非即吾人毁家纾难之时乎?沉舟破釜,拼死力争,全在此刻,不则覆巢陨卵,同归于尽,而尚可苟安旦夕乎?”
各省起义的旧官僚中,有些人真心实意地投诚,也有些人窥察形势,首鼠两端。12月15日,陈去病发表《对嫌疑者之感言》力主将革命进行到底,劝告有关“嫌疑者”革面洗心。他说:“革命者,吾国今日不可已之盛举也。无论事之成否,敌人间之,终当拼死一争,万不可苟焉而止,所谓宁为玉碎,无令瓦全,不自由,毋宁死也。而彼日处嫌疑之人,亦尚其速行悔悟,剖胸自明,毋令尔血之终污吾刃也。”
在革命派内部,这时也已矛盾重重,纠纷百出。17日,陈去病又发表《对内讧者之悲感》,说明形势,号召各方以大局为重,团结对敌。他说:“盖彼袁世凯者,方将日利吾有内部之争,而后可部勒其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猛烈手段,乘衅蹈瑕,奋焉突入,以倾覆我垂成之绩,以搴我独立之旗,以遂其黄幄左纛、帝国立宪之雄图。”
这一年秋天,苏南一带大水。陈去病本拟筹集义赈,建议开浚河渠,因武昌起义,军务倥傯,未能进行。但他仍然在《大汉报》上发表了《吴中水利议》,详细说明苏南水系状况和疏导计划,并附浚河建闸先后缓急次第表,提供省议会采择。
从上述一系列文章可以看出,陈去病的全部身心、全部忧乐,都和革命紧密相连。
由于陈去病等人的努力工作,《大汉报》得到了广泛的欢迎,成为一份有影响的革命报纸。
革命的形势发展很快。当时,内地十八省中,宣告独立的已达十四省。革命党人已经三分天下有其二。尽管南北仍在相持,但是,清朝统治的被推翻已呈必然之势。12月19日,《大汉报》上出现了一份由陈去病领衔的《南社临时召集广告》,内容为:“自光复以来,本社之目的已达,惟建国伊始,一切事宜正资讨论,亟应组织共和政党,以策进行。为此广告,准期十一月初四日(12月23日)在上海愚园特开临时大会,务祈同社诸公惠临为要”。这份广告表现了陈去病等人对形势的乐观估计,他们不了解,脚下的道路不仅漫长,而且荆棘丛生,崎岖险阻。
在编辑《大汉报》的日子里,高旭、姚光至苏州访问,住在大汉报馆所在地可园。陈去病设晚宴欢迎他们,参加者有吴梅、胡蕴、傅尃、徐自华等。大家为光复举杯,人人兴高采烈。在酒酣联句之余,精于音乐的吴梅吹起了笛子。嘹亮、高亢、明朗的曲调表达出与会者的共同心情。这是南社作家第一次欢乐的聚会。很快,形势逆转,南社作家的聚会气氛就又笼罩在悲凉愤激之中了。
12月21日,江苏都督府移驻南京,程德全停止拨款,《大汉报》不得不宣布停刊。次年1月初,陈去病又和高旭、朱少屏、陈布雷、胡朴安等人筹办《黄报》,开始了新的紧张工作。
辛亥革命时期是陈去病一生最奋发有为的时期。从1903年春赴日留学起,至1911年底止,九年中,他先后主持和参与了《江苏》、《警钟日报》、《二十世纪大舞台》、《国粹学报》、《中华新报》、《南社丛刊》、《大汉报》等报刊的编辑,整理成编著了《陆沉丛书》、《清秘史》、《五石脂》、《明遗民录》、《吴长兴伯遗集》、《吴赤溟先生遗集》、《正气集》等著作,组织了黄社、匡社、神交社、秋社、南社、越社等革命团体,发表了大量革命诗文。在上述活动中,他表现了高昂的爱国主义激情、对同志对战友的深厚情谊和甘愿为国家、民族贡献一切的精神。1981年,胡耀邦同志在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纪念会上,将他列为这一时期的“风云人物”,这是对他的历史地位的科学评定。
[1]《日本大阪博览会中国福建出品移出台湾馆始末记》,《江苏》第一期。
[2]《苏报》,1903年4月20日。
[3]《苏报》,1903年4月30日。
[4]《苏报》,1903年4月30日。
[5]《苏报》,1903年5月1日。
[6]见《军国民教育会捐款清单》,《军国民教育会纪事》。
[7]《俄事警闻》,1904年2月8日。
[8]《俄事警闻》,1904年2月14日。
[9]《垂虹亭长告白》,《警钟日报》,1904年8月21日。
[10]《瓜种兰因新剧弁言》,同上,1904年10月1日。
[11]《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12]《革命闲话》,《江苏革命博物馆月刊》第六期。
[13]一作易。
[14] 许承尧:《民元前徽州革命党人之活动》,《中华民国开国五十年文献》,第一编第十二册,第一八四页。
[15]《黄滨虹二三事》,《浙江文史资料》第十一辑。
[16]《张苍水二百二十六年周忌祭发文》,署名东阳史子孙,《复报》第九号。
[17]署名季子,《复报》第五号。
[18]《南社词集》。
[19]《国粹学报》第二十八期。
[20]《国粹学报》第二十八期。
[21]《神州日报》,1907年7月29日。
[22]《天梅遗集》卷三。
[23]《鲁迅全集》第四卷,第一八二页。
[24]《太平洋报》,1912年10月10日。
[25]《高柳两君子传》,《南社》第九集。
[26]《公祭秋女士大会述闻》、《神州日报》,1908年2月29日。
[27]《轩亭悼秋文》,《天义》第十三、十四期合刊。
[28]紫佩:《二十年来之回首》,《鲁迅研究资料》第十辑。
[29]《绍兴府学之风潮》,《神州日报》,1908年5月16日。
[30]《对于新中华报失火之感言》,署名大哀,《平民日报》,1912年7月11日。
[31]《开国之摄政王耶》,《中华新报》,1908年11月15日。
[32]《对于新中华报失火之感言》,《平民日报》,1912年7月11日。
[33]《民吁报》,1909年10月28日。
[34]《中国公报》,1910年1月1日。
[35]《国粹学报》丁未第二号。
[36]《越社丛刊》第一集。
[37]《西冷新建风雨亭记》,《南社》第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