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5/22 13:55:29
作者:
朱云云 姚富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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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办人民公社,多少荒唐事
1958年,自上而下刮起浮夸风,同时拉开了成立人民公社的序幕,使农业合作化运动进入狂热阶段。虽然“人民公社”这个名称,从1958年成立起,一直沿用至改革开放后的1984年,前后经历了26个年头。为了便于记述和分析,本章所讲的“人民公社”,仅指介于人民公社成立至困难时期发生之间一年左右的时间。但这是非常特殊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开弦弓村发生了很多闻所未闻的荒唐事。为了便于理解这些荒唐事,还得从当时的时代背景开始介绍:
一、刮浮夸风,万人大会放“卫星”
1958年9月上旬,吴江县根据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在湖滨乡进行建立人民公社的试点,并于9月中、下旬迅速在全县铺开。开弦弓村所在的庙港乡,成立庙港乡人民公社,联合三社(即开弦弓村)改名为联三大队,列属庙港公社管理。
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夕,在全国范围内先刮起了空前绝后的浮夸风。1957年11月,毛泽东主席在莫斯科提出,中国要在十五年内钢产量赶超英国。1958年5月,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肯定了当时全国出现的“大跃进”形势,认为中国正经历着“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期。会议还调整了“二五”计划的指标,钢产量由1200万吨提高到3000万吨,粮食从5000亿斤上升到7000亿斤。
会后,“大跃进”在全国范围内全面展开。农业提出“以粮为纲”,工业提出“以钢为纲”,将赶超英国的目标逐渐缩短为7年、5年以至3年。1958年8月,这些指标又进一步夸大了2倍。随后全国各行各业都出现了“浮夸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人定胜天”、“一天等于二十年”等大量荒诞不经的口号到处流传。当时流传最广的一句口号是“人民公社是金桥,共产主义是天堂”,似乎一步就可以跨入共产主义了。[1]
1958年7月13日至15日,吴江县在师范大操场上(实际地点在县城东门外垂虹桥东,今吴江中学操场上),搭台召开万人大会,“县、乡、社、队干部和劳动模范、丰产代表、下放干部共15119人参加了会议”。[2]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贯彻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进行全力争取秋熟大丰收的动员。掀起了“打擂台,放卫星”的热潮。这是一次可称为吴江历史上召开的规模最大的会议,仅 “联合三社”(即:开弦弓村)就参加26人。其中:社干部3人(正副社长、会计),生产队长23人。
时年读小学五年级的朱云云,参加小学生打鼓队,坐在主席台旁边,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狂热盛况:
各乡镇代表上台表增产决心,第一位上台发言的代表提出保证亩产超千斤,称为“摆擂台”,接着敢上台发言的代表,必须提出更高的亩产指标,称为“打擂台”,提出更高的亩产指标,就称为“放卫星”。当“打擂台”的代表放出一颗“卫星”时,台上台下就高呼口号,同时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一阵子后,欢呼声还未完全停止,又一位其他乡镇的代表上台“打擂台”了,大家期待着放出更大的“卫星”。1958年全县平均亩产不到500斤,而“卫星”越放越大,一直放到亩产超万斤。
“打擂台”的代表发言时,都要煞有介事地提出“我们的措施”,无非是每亩积肥几千担、深翻多少尺、如何改革农具,以及“男女老少齐上阵”、“挑灯夜战”等等。虽然数字极度夸张,严重脱离了现实,但发言时振振有词,脸不红心不跳。为了庆祝吴江县放出了高产卫星,晚上在师范大操场上做戏、放电影。
当时操场周围都是空地,四周搭了两只戏台,分别演锡剧和京剧,竖了两块电影幕布,同时放电影。城里市民和附近农民都牵老带小赶来看白戏,在长长的垂虹桥(建于宋代的名桥,在吴江古城东门外)上,人流日夜如潮,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我们小朋友没有固定的兴趣,主要是看热闹,看看戏、看看电影,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我们在吴江市档案馆的案卷里,找到了当年中共吴江县委向江苏省委和苏州地委送出的《关于召开万人大会情况的报告》,[3]很多篇幅如实记录了在万人大会上刮浮夸风的情景,摘要介绍如下:
会上先后摆下了水稻、蚕桑等十五个擂台,摆一个打一个,共有三十多名代表上台打擂台,其余单位也都填了“打擂卡”。擂台摆得一个比一个高,打的劲头一个比一个足,卫星放得一个比一个大,办法提得一个比一个多。“你的卫星要上九霄,我的卫星要上月亮”,“你能上山生擒猛虎,我敢下海活捉蛟龙”,“你的行动似火箭,我的行动似流星”,人人摸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整个会议洋溢着“争上游、比干劲、创奇迹、夺冠军”的热烈气氛。
经过几天的摆擂台和打擂台,得到的结果是:
指标大大跃进,而且级级加码,乡比县高,社比乡高,队比社高。根据各乡自订指标统计,全县水稻指标是亩产8210斤,社队指标还要高于此数。全县指标高于万斤以上的有4个乡(即:莘塔、大儒、桃源、龙泾)、2个农场、113个社、615个队,万斤粮田达40多万亩……为了支持大家的决心,会议决定将水稻、秋茧的指标提高,水稻是:“超常熟,夺冠军,突破四千关,亩产六千斤”(注:据1994年7月出版的《吴江县志》记载:1957年全县单季稻平均亩产只有390斤)。
万斤亩产的目标如何实现呢?原来吹牛夸海口还有配套措施,摘要共赏:
会议认真研究了实现上述指标的措施。这主要是:大搞积肥、追肥运动。每亩水稻追肥四千担以上(作者注:一担就是一百斤,一亩田667平方米,4000担的概念是,每平方米田块上要放6担肥,不说肥从那里来,也不知如何施法?);普遍建立肥料潭,全面改灶建窑熏土,大力举办土化厂,积极发展三养,切实做到块块田头有潭,家家养猪满圈,社社有土化肥厂,队队建窑熏土,户户改灶,人人积肥……坚决战胜旱、涝、风、虫、病等自然灾害。口号是:“断台风走路,要病虫性命,灭旱涝灾害”。办法是:“采用电力、机车、风车、牛车、人车统一调动,五位一体,保证做到太湖水不干,稻苗不受旱,三天降雨三百公厘不受涝,十二级台风不破圩。”
最能令人惊奇的是,这次“打擂台、放卫星”,不仅有“决心”、有“措施”,而且还有“行动”:
全县人民为了迎接大会(指万人大会)召开,都以新的成绩向大会报喜,喜报、决心书、保证书如同雪片飞彩,会前、会中共收到喜报、决心书、保证书835张。横扇乡掀起一个“男女老少日夜动手,千灯万火通宵建窑”的运动,在大会前夕苦战一昼夜,建窑81491只,平均每亩田一点六只(注:不知这么多窑,建在那里?而且时间是“一昼夜”)。湖滨乡在会议前后一星期中,积肥一亿多担(注:平均每亩几千担,稻子种那里?),铜罗乡农具厂五天中试制成功9种新农具,敲锣打鼓向大会报喜。
二、虚报产量,淳朴农民学造假,
在刮浮夸风的年代里,最难为的就是那些实事求是、淳朴真诚的农村干部。说真话已不是“吃得开”与“吃不开”的关系,而是“过得去”与“过不去”的问题了。形势迫着他们造假,迫着他们虚报产量。我们在村里访谈了曾任联三大队副大队长的周明芝,他向我们讲述了当年开弦弓村的干部和群众,因跟不上“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形势,在无奈中进行“造假”和“虚报产量”的真实故事。
他回忆说:
大跃进就是浮夸风,实际上是瞎喊,都是做不到的事体。当时,联三大队(即开弦弓村)的干部到庙港公社开会,老是吃批评,说你们是:“老思想,跟不上新形势,别的大队都已报水稻亩产超千斤、双千斤,你们怎么报得出500多斤的产量。”实事求是上报产量的单子,被公社干部丢了出来。
回来后,周明芝和几位大队干部商量,怎么办呢?大家都十分为难。后来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专门摇了船,几个大队干部和社员一起参加,从北圩开始,经长圩、城家圩、潘香圩、小斗圩、大金圩、城角圩,东付圩等,把全村的圩头一只一只兜过来。专挑稻子长得最好的田块,收割脱粒,称一称,潮谷(未晒太阳)也只有600多斤一亩。填好单子再送到公社里,又被退回来。
回大队后,再想办法,总不能一直吃批评。这一次他们又摇了船兜圩头,专挑在长势好的田块里,划出最旺的几个平方,把稻子割下来,称出稻谷重量,再推算出一亩田水稻的产量,结果只超过了700多斤,单子第三次送上去,又被公社里退回来。而且,公社干部很恼火,批评他们思想太保守了。说是,其他公社的亩产早已超过六七千斤了,你们的亩产还没有超过1000斤。并大声训斥:“不超过1000斤,不要来报了。”
在报产量这一关上,对开弦弓村实事求是的干部来说,已无退路。最后,他们被迫放开胆子,挖空心思出一个办法:把长得最好的稻子连根拔起,再在水中浸上几分钟,然后连稻柴拖泥带水一起称,总算“亩产”达到了1400斤。然后,村里做了十几面红旗,其中一面是龙旗,有50多人参加,敲锣打鼓步行到庙港公社,硬着头皮去“报喜”。
在“大跃进”的年代里,造假成了第一风光的事情,涌现出大批造假能手和吹牛大王,真是天下无奇不有。1958年8月13日,《人民日报》报导:湖北麻城建国一社“天下第一田”,在1.016亩早稻田上创造了亩产36956斤的“纪录”。接着1958年9月18日,《人民日报》又报道:广西僮族自治区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获得中稻平均亩产130434斤10两4 钱的高产“新纪录”。
当时,听大人们在议论,吴江县放的卫星是“小弟弟”、“太落后了”。也有人怀疑说:“一亩田里,怎么可能长这么多粮食呢?”但是,很快就有人辨解说:“《人民日报》都发表了,不会错,肯定有人家的道理。”可见浮夸风确已刮到狂热和痴迷的程度。
三、大办食堂,放开肚皮吃饱饭。
人民公社成立后,在农村大办集体食堂,社员的口粮不再分到一家一户。生产队建有谷仓和米仓,统一碾米,统一存放社员的口粮。多数生产队拆了社员家中原有的小灶,建生产队食堂的大灶,用大锅子烧饭,大家敞开肚皮吃饱饭。一夜之间家家户户告别了炊烟,改变了吃饭方式,迈出了消费社会化的极端一步,成了名副其实的历史性的“吃大锅饭”。
姚富坤回忆了当年村子里办食堂的情况:
人民公社成立后,联三大队办了23个食堂,每个小队一个,粮食由集体掌握。后来为了减少烧饭的人员,三个小队合办一个食堂。大队部设在当年费达生创办的养蚕催青室的地方,场上竖一旗杆,升国旗上工,落国旗吃饭。在田里干活的社员,一面干活,一面盯着国旗,一看到国旗向下动了,马上把手里的工具一丢,争先恐后地向自己所在的小队食堂奔去。叫做“干活磨洋工,吃饭打冲锋”,大家真高兴。
当年任联三大队主任的周明芝,也回忆了当年的情况,他说:
集体办食堂,社员家庭不分粮食了,大队有谷仓,小队有米仓,家里都不开锅,要开也没有粮食。开始时,我家所在的小队,利用比较宽敞民居,打通10间房子办食堂。砌大灶头,用大锅子,锅子大到一次可烧100斤米的饭,20到30斤米的粥。饭桌、长凳、碗筷,都是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统一使用。
开始时,用栲栳奔米[4],小菜只有青菜萝卜,荤菜几乎没有。但是,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饱饭,吃得下再盛。加上劳动量大,壮劳力一顿都要吃一至二斤米饭。村民周宝富,身体魁梧,是出名的大肚子,一顿可吃三斤米饭。但是好景不长,从1958年秋季新米上市开始吃起,大约放开肚皮吃了三个多月,就开不出锅了。
四、“大炼钢铁”,劳民伤财满天红
大炼钢铁运动也是只有在1958年才能看到的历史奇观之一。无论是苏州还是吴江,参加大炼钢铁的人员主要来自农村,因为农民人数多,吃得起苦,服从性强,好指挥。开弦弓村的村民不但参加本县组织的大炼钢铁活动,而且还被上级抽调80名村民,到苏州参加大炼钢铁,前后做了6个月,再回村里。即使留在村里的人,也要到荡漾里去捞“狗尿铁”,这是一种含有少量氧化铁的土结石,呈暗红色的长圆形块状物,也叫“荡钉”。主要成份是泥土,一压就散,根本不能炼铁。
《苏州市志》记载:在大炼钢铁运动中“苏州市委提出‘猛干十天,建炉万只,苦干一月,出铁万吨’的号召,自(1958年)8月5日至9月7日的34天中,堆砌土炉2800余座,参加人数28万人,其中调集外地农民14万人……由于不讲科学,所产生铁2.83万吨,质量差,多为废品;成本高,平均每吨2270元,最高的达2万元,亏损巨大。仅有据可查的‘长风’、‘红旗’少数几个小土群就亏损128.2万元。”[5]
大炼钢铁运动给苏州这座具有2500历史的古城,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人们忽视了保护古城的文物价值。拆城砖砌‘金阊式’(砖式)炼铁炉,挖城墙黄土,建‘民丰式’(土式)炼铁炉,在城脚边拉开了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到了晚上,这些土高炉火光冲天,照红了苏州古城四周的天空,成为苏州历史上希奇的一幕。主要经过这次运动,苏州古城墙大部分被拆除,仅留下位置偏辟的盘门、金门、胥门三座城门和部分城墙。”[6]
我们在吴江市档案馆的案卷里,找到了吴江县《1958年工业、交通、邮电工作总结》[7],文中从正面记录了大炼钢铁的“成绩”,但已使我们感受到不讲科学和狂热的程度。摘要如下:
在全县掀起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全党全民炼钢炼铁运动,组织三万多人参加,建炉821座、553立方米。克服技术、设备和原材料的困难,生产了钢190吨,铁980吨,放出了日产186吨的大卫星,确保了钢铁元帅升帐,对全国完成1070万吨钢的生产任务,也有我们吴江县的力量在内。吴江县历史上没有炼过钢铁,但我们用土办法也炼出了千余吨的钢铁;没有山、没有矿,却从河荡里捞到了大批“吴江矿铁”(“荡钉”铁石)。这就打退了“摇头派”和“观潮派”的进攻。钢铁战线上的英雄好汉是从各方面来的,工人能炼铁,农民也能炼铁,男的能炼铁,女的也能炼铁。
当时,吴江县机关部分停止办公,学校停课,在县城东接待寺(今垂虹小区),拆城砖建土高炉群,晚上远远看去,炼铁的火光烧红了天空。很多单位也办小高炉,当年朱云云在县城南门外吴江师范附属小学读书,还清楚记得这座小学里搞“大炼钢铁”的情景:
学校里选出身体强壮的高年级同学和年轻老师组成突击队,在学校大礼堂前操场上,建一小高炉。其他同学自带小铁锤敲矿石和石灰石,再到新盛街酱厂搬来酒罐,打散后与沙浆拌在一起,做成炼铁用的“坩埚”。大家只见过烧饼炉,从未见过高炉,建成的所谓“小高炉”,实际上不如一只烧饼炉。炉子建成后,开始点火炼铁,奋战了几日几夜,终于在一天早晨,炼出了4两铁(十六两制)。当这颗比乒乓球小得多的铁块(实际是一块铁碴),还未等到完全冷却,师生们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进城向县委报喜了。
五、大办“三土”,农具改革反科学。
而与“大炼钢铁”同时开展的,还有所谓的“大办工业运动”,更是离奇和荒唐。开弦弓村的老年村民,还能清楚记得在当年这场运动中,不但村村发动,而且户户参加。最时髦的是一个“土”字,社会上以“土”为荣,动一动都要加个“土”字。因为象费孝通这样留过学的“洋教授”,都已定成右派,受到批判,能抬头的也就剩下一个土里土气的“土”字了。如“土办法”、“土发明”、“土法上马”、“土技术员”。生产的产品也必须带个“土”字,如“土农药”、“土化肥”、“土水泥”、“土机床”、“土设备”等。无情的事实是,这众多不讲科学、违背科学的运动,热闹一阵子后,都在短短几个月里销声匿迹了。
在吴江县《1958年工业、交通、邮电工作总结》[8]中,介绍了全县大办工业的情况:
八月间(1958年),县召开工业誓师大会后,从城镇到农村,从工人到农民,掀起了一个群众性的大办地方工业运动,大搞工具改革和“三土”生产。运动生势浩大,规模壮阔。在很短时间内就办起了12万多个厂,生产了大量的土化肥、土农药和土水泥,连续放出了运转工具弹子化和秋收脱粒半机械化的两颗大卫星。风车和深耕绞关犁,亦按要求完成了任务……农药、化肥、水泥过去在农村里都是从供销社买来使用的,今年家家户户搞起来了。自己制造,自己使用,亲自看到开花结果,从而促进农村工业迅速发展……一年来共改革旧农具369种,推广新农具351078件。发动群众家家户户大搞“三土”,全年生产土化肥100万吨,土农药12320吨,土水泥476吨。
整篇报告只从正面讲“成绩”,正确地说是随意夸大了的“成绩”,全文避谈实际成效和存在问题。但是,1959年2月21日,吴江县委在这份工作总结的基础上,写成《关于1958年社办工业的情况报告》[9],报江苏省委工业部。令人难以理解的是,1959年3月17日,省委工业部把吴江县的做法作为成功经验批转全省各地、市、县委工业部,并抄送中共中央工业工作部。
文件认为:“吴江县的经验证明,社办工业必须方向对头;同时又要认真贯彻群众路线的办厂方针,坚持因陋就简、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由土到洋的原则,这样就可以达到投资少、速度快、办得好收效大的要求。”从中可以看出,浮夸不实的所谓“大办工业运动”,不是一县一地在搞,而是全社会的自上而下的浮夸风的一部分。
据《吴江县志》记载:1958年,吴江全县总人口为552579人,耕地面积106万亩[10]。能“在很短时间内就办起了12万多个厂”,也就是说不分城乡和老少,平均4.6人办一个工厂,而且是“在很短时间内”就办起来的,这种速度在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真实的情况又怎样呢?为了有助于读者,特别是年轻读者的阅读和理解,我们把当年亲眼所见,及在村子里访谈时村民回忆的情况,作一综合性介绍:
自欺欺人的家庭“三土”。为了实现大跃进的目标,县里号召家家户户办工厂,生产“三土”。即:土化肥、土农药、土水泥。经过层层贯彻,消息传入开弦弓村,社员们着急了,这“三土”无人见过,挑担坌地能做,起早摸黑不怕,就是不知这“三土”工厂怎么办?但是,天无绝人之路,不知那个“聪明”的社员想出办法,割来“辣料母”(草名),采集楝树果,放入锅里煮一煮,倒出来的水又苦又辣,就成了“土农药”。
用桑树柴和湿稻草堆在一起烧,上下四周盖上几层土块,火虽小,但烟很浓,被熏黑的土块就是“土钾肥”,理由是据说烟灰中含有钾的成份。从河荡中摸来螺丝和河蚌,烫死后放入大缸浸泡,浸出的水就是土磷肥,依据是螺丝和河蚌的体内含有磷。这些新“发明”,很快在各大队得到推广,全县12万个家庭工厂,就这样诞生了。
不讲科学的工具改革。在当时开展的名目繁多的群众运动中,都强调要苦干加巧干,什么是巧干呢?主要就是指工具改革。开展大炼钢铁时,拆城砖砌高炉,用城墙土填市河,为了加快速度,把装土的筐钩在滑轮上,滑轮套在绳索上,从上向下滑,也算是一项工具改革。开太浦河时,也搞工具改革,有的用长跳板滑泥,有的做专用小平车在木轨道上拉泥,但土不能从河底向上滑,浪费了大量人工和大批材料。耕田试用绳索牵引犁,用绞盘绞,土未翻几丈,绳索绞断了不少。
水车也要改革,把传统水车上的板子拆掉一些,上面用木板封住,叫做“真空水车”,这还是县里下达的重点改革项目,结果是把好用的水车改成了只能用作烧饭的木柴。在县城南郊,当年还集中了全县能工巧匠,制造了一座圆盘状的庞然大物,足有两层楼房高,圆盘四周均布着很多提水的桶。设想的功能是,当圆盘被水冲动后,可连续地转动和提水,发挥灌溉的作用,美其名曰:“永动提水机”。显然,这项改革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的基本原理,搁在那里一年多才拆除,被群众称为“小孩的大玩具”。
六、“一平二调”,农村大刮“共产风”
人民公社成立时,集体经济的积累十分薄弱,却接连开展大办食堂、大办工业、大搞工具改革、大炼钢铁、大修水利等一系列群众运动。所调动的大量财力、物力从那里来的呢?办法主要是宣传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大刮“共产风”,大搞“一平二调”。
“平”就是在公社范围内,统一核算,统一分配,实行部分供给制。如把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叫做共产主义因素。“调”就是把本公社各生产大队、小队和社员家庭的农具、房屋、家具以及各种财物,登记后逐级上报大队和公社。联同各小队的劳动力,都由大队和公社统一调配和无尝使用。这样做,客观上在各大队、各小队之间、社员与社员之间,造成严重的平均主义和浪费。
“一平二调”逐级展开,除了大炼钢铁时,苏州市和吴江县都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向下级行政机构无尝抽调农村劳动力和调拨物资外,主要发生在公社和大队两级。我们在吴江档案馆的案卷中,查到《庙港人民公社一平二调算帐退培汇总》[11]填表日期为1961年4月4日,从表中看到:
当年联三大队(即开弦弓村)被公社平调物资总金额8107.15元。凡是公社办实体,或开展活动,所需的物资和资金,都可以向各大队平调。在各分表中记载了平调物资的名细,联三大队被公社平调的财物,摘录如下:
农田24.15亩,94.17元;房屋4间,4.80元;用于农中建设。农船6只,每只船650元,加上补付租船费共3989.94元,用于农中、化工厂、水产场、繁殖场等建设。树苗4支,3.63元,用于果园场。平调劳动力38人,354工,88.50元,用于水利建设。资金3823.61元,用于公社公共积累。
表中其它实物还有:水车1部,25元;椅子1只,8元;书橱1只,8元;长凳8只,40元;坛174只,316.2元;缸55只,220元;木料36根,180元;锅子2只,30元;扫帚4把,2.28无;栈条9条,7.2元;木板3.5尺,6.3元;门1扇,3元;面盆1只,3元;草席2条,4元;帐子6顶,56元;布垫单3条,7.5元;竹扁4只,12元;担桶5只,20元;大油桶1只,5元;砖4万块,200元。
大队对小队的平调更为严重,1961年3月,在联三大队的《整风检查报告》[12]中,反映了大队对小队和社员进行平调的情况,以及实行平调后,由于放松了管理,造成农具严重损失的情况。简要摘录如下:
劳动力方面:平整土地结合整路平调小队劳动力30人;大战低产田突击队,平调小队劳动力21个;为了迎接全公社大检查,把一、二、十、十二队抽来劳动力36个,支援其它生产队大搞积肥运动;搞无性繁殖,平调小队劳动力55个;在夏种时,分三个兵团搞协作,乱搞突击,打乱小队全年生产计划,造成劳动力往返浪费。房子方面:大队办工业,包括福利事业占用房屋226间;1960年春天,办蚕桑新村占用房屋5.9间。由于在房子间题上的任意平调,使社员对政策有怀疑,三年来造成房屋破坏和烧掉卖掉不少家俱。
农具方面:大队抽调小队农船9只,打乱了小队“四固定”管理制度。好船大队要用,单位要用,小队反而轮不到,造成对农船不爱护,管理放松。出现有船无橹、无枰棋(船上专用木板),有橹无浜(摇橹专用绳索)、无篙子的现象。如3队11只船,只剩5支橹,船上枰棋无一块。四小队原有农船21只,现剩18只;水车23部,现剩18部;蚕台61只,现剩29只;蚕扁496只,现剩180只;蚕网452张,现在基本勿剩;乔千(晒稻的工具)691把,现剩270把。全大队原农船226只,现剩218只,损坏遗失8只,沉船82只;原水车254部,由于损坏严重,去年8月暴雨,农田受涝严重,在组织排涝时,找到能用的水车只有98部,预计5天排涝脱险,结果抢救了9天,使后季稻受到不应有的损失。
七、开太浦河,滔滔碧水向东流
在大刮浮夸风的1958年,有没有为后人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呢?有,这叫做“荒漠有绿洲,砾石藏翡翠”,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开挖太浦河。
历史上,由于太湖下游地势低洼,河道容易淤塞,造成水灾频发。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49年和1954年,又连续发生两次太湖大洪水,《吴江县水利志》记载:
1949年夏,大雨连绵,7月初部分滨太湖地区受灾,不少圩岸被毁。7月24夜至25日遭台风击袭,湖水涌涨,全县淹没农田62.5万亩,占全县农田总数的48.80%。毁圩1838个,颗粒无收的16.8万亩。太湖沿岸塌毁房屋3100多间,半毁或大部毁2950间,淹死群众371人,无家可归的灾民5100余人。
1954年5月至8月,每月降雨量都超过200毫米,四个月共降雨974.6毫米,接近于历年平均年降雨量。再加上长江洪峰下泄,江水上涨,以致下泄不畅。瓜泾口(太湖下游出口)最高水位达4.62米,全县受灾农田67.73万亩。虽经全县军民奋力抗洪排涝,仍有11万亩颗粒无收,15万亩严重减产。[13]
朱云云老家的村庄与开弦弓村都邻近太湖,他在《情系城乡》[14]一书中,回忆了当年的亲身经历:
1949年太湖大水,这年我4岁。农历六月三十,我父母和叔叔在鱼塘上筑堤防洪。下午太湖洪水翻过田埂、堤坝,向村里涌来。我祖母急忙把菱桶放在堂屋中间,把我和弟弟放在菱桶里后,自已去倒马桶。没多久水已进屋,菱桶浮在水面上,家中的坛坛罐罐也漂浮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我父母、叔叔早上坐船从河里出去,傍晚时,鱼塘沉没,农田成了一片汪洋,船从田野里直接摇回,停在家里的廊沿下。此景此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最早的记忆。
1954年又是大洪水,这年我已9岁,农田、渔塘全部被淹,洪水持久不退,渔塘里的鱼逃入长满了水草的农田,成了众家渔塘。我成天跟着大孩子赶来赶去,看大人捉鱼,有时也和大孩子一起捉鱼,鱼捉不到就把田里的水捣浑,浑水里捉虾。田里的水大多只有尺把深,都是玩水的好场所,确实使少年时期的我高兴了一阵子,哪里知道父母亲整天在为柴米忧愁。
面对洪水肆虐,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一方面全力投入救灾工作,向受灾群众发放救济粮。另一方面,组织广大农民,在江南大地上掀起了水利建设高潮,其中最重要的工程就是开挖太浦河。
太浦河位于开弦弓村北部,离西草田(开弦弓村北部村落)只有一公里多。太浦河江面宽阔,西连茫茫太湖,东接滔滔黄浦江,全长51.17公里,为太湖洪水的主要泄水通道。清澈的太湖水滚滚东流,坐船顺太浦河东行,可经黄浦江直接进入上海市区。
太浦河是一条人工开挖的重要河流,先后在1958年和1960年,江苏省委和苏州地委两次组织吴江、吴县、江阴、常熟、青浦、松江、金山7县12万民工,其中吴江县6.5万余人。他们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靠人力挖泥挑土开挖太浦河,以解决太湖下游泄水不畅的历史难题。
当年开弦弓村全部男劳动力,都轮流参加过开挖太浦河的工程,两次开挖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合作化时期。第一次开工,正值“放开肚皮吃饱饭”的1958年,在工地附近的村子里借了几间民房,几名妇女专管洗菜烧饭、做后勤。平均80多名男劳动力,上工地挖泥挑土,每天每人要完成挖掘4至5个立方米土的任务,劳动强度非常大,但肚皮能吃饱。到1960年2月,太浦河第二期工程开工,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劳动强度最大,也只能喝薄粥,吃胡萝卜了,在深受饥饿威胁的艰难条件下,村民们坚持完成了开挖太浦河的任务。他们为根治太湖洪水,为造福子孙后代,付出了后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劳动。
朱云云的父亲朱奎林和姚富坤的父亲姚佰生都先后在1958年和1960年两次参加了开挖太浦河的工程。工程结束回家时,他们除了带回一副挑泥的担子外,还有的一件纪念品,就是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口袋里拿出的一枚纪念章,正面印有太浦河节制闸的图案。
虽然这枚来之不易的纪念章连同土地证,都在“文革”期间,被造反派当作“四旧”清理掉了。但当我们踏上太浦河节制闸,就会联想起当年我们的父辈在极度艰苦的条件下,开挖太浦河的情景。总觉得眼前那顺着太浦河滚滚东流的清澈的太湖水,就是一首永恒的赞歌,宽阔雄伟的太浦河节制闸就是一座无字的丰碑。
但是,由于1959年行政区划发生变化,原属江苏省管辖的青浦、松江、金山3县被划入上海市。使青浦县钱盛荡附近3公里长的太浦河河段的挡水工作坝未能拆除,后被当作池塘养鱼。据知情的水利专家透露,为解决此事,江、浙、沪曾多次召开协调会,各方官员和专家,各为其主,偏护一方,会上气氛都十分紧张。其中杀伤力最大的一句话是:“上海财政收入占全国的10%,上海淹掉了谁负责?”结果使太浦河成为长达31年的未完工程。
直到1991年夏,太湖地区发生特大洪水,苏、锡、常大片城乡被淹没,形势十分危急。江泽民总书记亲临视察,时任全国防总总指挥、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在吴江平望召开的江、浙、沪抗御太湖洪水现场办公会上,指出:“洪水总要找出路,洪水自找出路比人为打开出路的损失要大得多。”下令炸开钱盛荡坝,太湖洪水第一次直接通过太浦河和黄浦江,汇入东海,使太湖洪水位迅速下降。
同年10月,国务院决定兴建治太“十大工程”,其中排在首位的第一项工程就是全线疏通太浦河。经过两年机械化疏浚,从根本上提高了太湖地区的抗洪能力。2000年12月,批准上海市提出的在太浦河节制闸南侧,投资2亿元,建设设计流量为300立方米/秒的太浦河泵站工程。确保枯水期有足够的太湖水流入黄浦江,保证上海市用水和改善黄浦江水质。
有诗为证:
万人大会比吹牛,
亩产万斤争上游。
淳朴农民学造假,
一千四百已昏头。
[1] 参见人民网《中共党史上的80句口号》之37。
[2] 吴江市档案馆,全宗号1001,目录号1,案卷号33。
[3]吴江市档案馆,全宗号1001,目录号1,案卷号33。
[4]注:“栲栳奔米”为方言,“栲栳”为柳条编织的存米容器,可放米100斤左右,“奔”有取的意思。意为:用大容器取米。
[5]《苏州市志》第二册,第656、657页,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1月。
[6]朱云云:《中国水旅游》第245页,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9月。
[7]吴江市档案馆,全宗号1001,目录号1,案卷号32。
[8]吴江县档案馆,全宗号1001,目录号1,案卷号32。
[9]吴江县档案馆,全宗号1001,目录号1,案卷号35。
[10]《吴江县志》第151页、174页,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7月。
[11]吴江市档案馆,全宗号7001,目录号1,案卷号32。
[12] 吴江市档案馆案卷,全宗号7001,目录号1,案卷号32。
[13]《吴江县水利志》第160页,河海大学出版社,1996年1月。
[14]朱云云:《情系城乡》第221页,群言出版社,200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