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 0:21:06
作者:
今心
来源:
【字 号:
】
点击量:6866
夏蕴文老师那忠厚、富态、笑容可掬的面相,戴副高度近视镜,那略显呆板、天真的眼神,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样子,外貌竟与著名文学家沈从文先生的照片头像十分相像,且都有苦难历程。英语老师徐干生先生在他的遗著《复归的素人》中写道:
“------大汉又吹响哨笛,大吼一声:‘往前爬!快爬!’
这一行用两手双膝爬行的人形动物,在呐喊声中,拱起脊背,像一群陆龟,以不整齐的队形迅速向前歪歪扭扭地爬行,两旁是督爬的警棍。我在无意中发现,六十岁的语文教师夏蕴文和近五十岁的副校长许楠英都在我的左近蠕动------队伍爬过一块不很规则的长方形四条边,全长大约四百公尺左右。这批非人非兽的异类在光天化日之下,蓬头垢面、魂飞魄散、仓惶夺命,分段爬过碎砖路面、碎石路面和部分水泥路面,膝盖磨破,血肉模糊------”
这段“不忍卒读”、似诉似泣的血腥文字,让我老泪纵横。
这是1966年9月3日,徐干生先生从“狗洞”钻进苏高中后,接着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一幕。我尊敬的前辈、敬爱的老师们受到了驺狗般的人身侮辱。实际上,自打1949年10月1日那天,毛大爷在天安门城楼上一声吆喝,只有他老人家一个人“从此站起来了!”,中国人民从此都趴下了。知识精英们更是不断地被这位“大救星”从地上拎起来摔下去,再拎起来,再狠狠地摔下去,被苦苦“折腾”了整整二十七年!老百姓在民国时期尚能享有的那可怜的一丁点“天赋人权”,被“打伞和尚”彻底剥夺了,中国人民奈若何?军旅作家、国防大学教授辛子陵说道:“唱着‘东方红’迎来苦日子!”
夏蕴文先生没担任过我们班的语文老师,由于学校曾开设语文“选修课”,夏蕴文先生是主讲教师之一,我有幸聆听了他的文学讲座,虽然“选修课”仅开设了半年多就“寿终正寝”了,但我有幸和夏蕴文先生曾经“零距离”。
1962年初,学校为了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丰富文化生活,同时也为了提高教育质量,开设了数学和语文这两门“选修课”,学生可自愿报名,但有一个条件,主课成绩必须在“4分”以上才能参加,我勉强合格。照理,我该报名参加数学选修课,这对报考“理工”类院校或许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我已被大量的数学习题、各类参考题和历届高考题压得直喘气,知道自己不是“特殊材料”构成的,只想松弛一下绷紧的神经,听听故事,于是就报名上语文选修课。每星期两次,时间安排在下午放学后,地点在学生食堂,也是平时全校开大会的场所,主讲老师有杨柳、沈定慈和夏蕴文,夏老师年纪最大,已是“奔6”了,所以我对他印象最深。
会场舞台成了老师讲台。舞台被装修过,马粪纸、纤维板吊顶,用白灰水涂刷几遍就成。装饰一新的舞台蛮靓丽,完全可以应付各种会议。记得学校曾请来苏州军分区的一位长征老红军、名叫李润堂的上校对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瘸了一条腿,在台上高赞毛大爷如何伟大和英明,不断痛斥“张国焘这个老家伙!”;还曾请来一位妇女,对我们这群饥饿的学生进行“忆苦思甜”阶级教育,说她家中现在有若干床被子外加四、五个热水瓶,生活实在是幸福极了,比起那万恶的旧社会来简就是“天堂”了,且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由得“在睡梦中也会笑醒的!”,使我们感动不已。那时中国人民已全面跨入社会主义缺衣少食、饥寒交迫的毛泽东时代,工资只能糊口,粮票金贵,布票更是稀罕之物,数口之家,做床被子是件大事情,先得进行“可行性研究”,琢磨是否有条件;再“市场调研”,看看布料“供应”情况;再“立项”确定、“计划”时间、筹措“资金”、拼凑“布票”,然后进入“实施阶段”------是个系统工程呢!做新衣裳还担心裁缝“落布”呢!
上课的人不多,我们坐在台下排列不整齐的硬杂木双人长凳上,听夏蕴文先生开讲第一课:《史记》中的“项羽本纪”。夏先生像有催眠术,很快就把我们带到了两千年前群雄逐鹿的春秋战国,那“楚汉相争”跌宕起伏的情节,血腥风雨的气氛,刀光剑影的战场,让人屏声静气,刘邦那“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阴谋+阳谋”的狡诈诡计,使人气愤不已,很快,我们也被融入了“垓下悲歌”的绝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夏蕴文先生的语文课和俞启超先生的历史课,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真如俞先生所说:“文史不分家”。突然,夏先生唱起来了,真的,是在唱!是吟颂,也是唱: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夏先生那“抑、扬、顿、挫”吴侬软语的“苏州评弹”唱腔,更添悲剧气氛,把楚霸王和虞美人那“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爱情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有“感天地、泣鬼神”之感。要知道,毛大爷的著名词曲“蝶恋花”就是用苏州弹词唱的,且立马红遍大江南北,有点“霸王别姬”的味道呢,但与举兵反秦的项羽不同,毛大爷是成功地坐上了皇位的,像谦虚、更像告诫自己说“不可沽名学霸王”,立即自称“马克思+秦始皇”。
原来,“诗”不用谱曲也是可以吟唱的,妙哉!我开始讨厌刘邦,同情项羽。李清照的“今日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成了千古名句。难怪老百姓还发明了“楚汉相争”的中国象棋,一厢情愿、异想天开地要XX让项羽复活,再次举兵击败刘邦。两千年前,项羽在苏州带领八千江东弟子起兵反秦,带着苏州(常熟)美女“虞姬”浴血沙场,终以“霸王别姬”的悲剧走进了历史。
夏蕴文先生,作为一代文化精英,也带着“悲剧”走进了历史,我们不要忘了这段历史。
一向用词严谨、分析老道的当代大史学家、胡适的得意门生糖得港先生说道:“自古帝王多无赖”,又说:“毛泽东这位小学国文教员出身的农村知识分子,和农民起义的领袖,本质上他是和陈胜、吴广、刘邦、刘秀、黄巢、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等英雄好汉们是同一种动物,只是时代不同,在思想行为上,略加点时代色彩罢了。”(糖得港著《xxx专政始末1949-1976》2010年7月第一版)。
梅德韦杰夫说:“对民族的悲剧的回忆是神圣的,它的意义并不亚于对胜利的回忆!”